《错身缘》温如寄

5、五、人生萍聚又东西

　　日子就是一杯白开水。清汤寡水，还必须过下去。

　　她怀了第三胎的时候，村里忽然爆发出了谣言。

　　她生了第一胎的时候，大出血，身体便得很不好，本来是不应该再怀孕的，奈何，肚子不争气，前两个都是赔钱的闺女，丈夫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想要个儿子的。

　　于是有了第三胎。

　　那一年，千里之外，江南莲花开落。

　　长白山下的学堂里来了个江南女先生，谁也不知道，这样大好年华的姑娘，为什么非要在这荒郊野地耗上自己的青春。

　　后来，他们都知道了，女先生是为了守着山上的兵哥哥。

　　她接自家娃儿上下学的时候，是见过几次年轻的女教师，印象甚是单薄，她是江南女子惯有的婉约姿态，时常能让人想起江南烟雨中自开自落的莲花，可是莲清到了极致，就成了孤傲。

　　她与这个教师真正熟络起来，还是那一次。

　　她来接孩子放学，迟了，学堂里早已空无一人，空荡荡的教室里，黑板上的字分明。

　　她忽然生出来一阵恍惚，她忽然抑制不住的这样想，搞不好自己以前是识字呢。她这样想着，越发不可收拾，终于拿起粉笔，照着那字，一笔一划的描摹起来。

　　倪靖衣已经站在了后面，忽然问，“你想要学写字吗？”

　　她愣住了，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迟疑着，却还是点点头，却又听倪靖衣又说，“你这样握笔的姿势不对……如果你真想要写字，我可以教你。”

　　她已经是一个有孩子的人，却还是跟其他七八岁的孩子坐在后面旁听，也不觉得丢人。

　　她的天赋实在是太高，很短的时间就能够写了一手好字了，倪靖衣也吃惊，她想，她失忆之前，定是会识字断文的。

　　她听了这一句，却忽然沉了眉眼，纵使她的过去，是真的会识字断文的，又怎么样呢，她早已记不得。

　　谁也不记得。

　　春天再来的时候，倪靖衣也走了。

　　他们都说这样如花的年纪，自然耐不住这偏僻孤冷，可是她却知道，倪靖衣那样孔雀般骄傲的女子，可以为了一个人敛却羽翼，可以轰然决裂。

　　她不再忍受，只是因为心灰意冷。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只是有一天，蓦然发现那件桦树林里的学堂里，手执教鞭的换了一个矮胖戴眼镜的中年男老师。

　　人生如萍聚，人和人的缘分也是这般朝三暮四，纵然她不曾失忆，也会在忘记柴米油盐中忘记，他们都不过只是芸芸众生的渺小生灵，斗不过命运，算不过人事，所以只能在擦身而过以后，在自己的路上各自残忍。

　　在这个蓦然的一瞬间，她竟然想不起那一张脸孔。

　　她快要生产的时候，谣言再也止不住。

　　原本见不得人的秘密，终于被人强行解开了这一层遮羞布，原本腐烂在黑暗中的丑陋疤痕忽又鲜血直流。

　　“知道吗？那赵家媳妇原本是一只破鞋，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呢？”

　　“可不是，也不知道这肚子里是谁的种。”

　　反复的谣言终于三人成虎，赵德金是知道当年的事了，自然不信，可是那些话便如同匕首，凌迟着他的男性自尊，原本他便要嗜赌的毛病，越发不可收拾，终于小赌变成豪赌，一眨眼便输光了这些年夫妻而来的积蓄。

　　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那一日，宋汝恩跑了好几十里的山路，来拿赌资赎走自己的丈夫，回去的路上，她在前面走，他们彼此不搭理谁。谁知到了半路，她忽然大叫了一声，捂着肚子脸色苍白，竟是羊水破了。

　　她听见第三个孩子的啼哭时，竟然感觉到累到了极点，她看着蹲在她前面的丈夫，眼里忽然涌出泪来。

　　赵德金诚惶诚恐，是在这女子面前这样俯首称小，他一边一边说，“恩子，原谅我，原谅我。”他这一辈子想要待她好，也许最初只是因为，这个小媳妇长得好看，到后来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是他却总是用错方法……

　　她忽然伸出手去，在丈夫的手掌心里写下两个字。

　　她想，我们的这个孩子叫做这个名字，好不好？

　　他应了一声，心里满是酸楚，答了一声好。

　　故事讲到这里，那些不甘寂寞的女孩子已经厌倦了这个故事的平淡，这什么故事啊，一点也不狗血，一点也波澜，只有极少数的人听了下来。

　　“后来呢？”许沂阳问。

　　后来呢？不用说也能够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思想上的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一直到1997年的香港回归。他们都不过是隐秘于历史中的分母，不过是随着历史沉浮的小人物吧了。

　　宋汝恩半生悲苦，受尽了世上的冷暖辛酸，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临危之际，她却央求她的小儿子带着她的骨灰，撒在最初赵德金捡到她的鸭绿江上。

　　她老来的时候，神智已经不太清，坐在摇椅上，日头氤氲，满头白发的她一遍又一遍用手语比划着。

　　——我要等一个人
　　——等谁呢？
　　——我不知道，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她知道，她这一辈子，可能明天就想起来，也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了。

　　那她到底有没有想起来呢，谁知道呢，讲故事的人都不知道呢。

　　她的一生，不算圆满，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却也很长很完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