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身缘》温如寄

4、四、浮生，说不完的浮生啊

　　那一年，是七八十年代有名的灾荒年。

　　蝗灾，鼠疫，颗粒无收。

　　好多老人幼童，都熬不过这样一个年头，熬着下来的，也是每一日饿着肚子，一个比一个瘦。

　　盛夏，蝉声凄苦哀恸。

　　“呀，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大路的撒纸花儿，难道东村又死人了？”胡三顺使劲的往窗户外探去，被赵德金拽了回来。

　　“可是不是死人了，听说那一家，是被活活饿死的，哎……”赵德金咧咧，宋汝恩已经摆好了碗筷。

　　胡三顺不看外面了，一屁股的坐下来，“来，吃饭。哟，大窝头，嫂子手艺真好……哎，你打我干嘛？”他已经习惯叫宋汝恩嫂子，可是女孩子到底脸皮子薄，他没叫一次，她便脸红一次。

　　“滚一边去，别到我们家蹭饭！这可是我们家一个星期的口粮啊。”赵德金打断他伸出来的咸猪手，“还有，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媳妇啊。”

　　在赵德金的字典里，老婆和粮食，就是护犊子般要护住的两样东西。

　　宋汝恩看了他们闹了许久，可是还是让胡三顺坐下了，毕竟是从小一起闹到大的兄弟，千里之外的孩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返乡回城尚不可知，能依靠的也只有彼此。

　　过了炎夏，日子却越发难过起来，甚至连清汤寡水也吃不上了，村里的人开始上山去挖树皮，树根。

　　赵德金和胡三顺也去，起初还能够带回来一些吃的，她总是献宝似的把它在宋汝恩面前“不经意”晃上好几遭，一脸“快夸夸我，我牛逼吧”的二百五神态。

　　宋汝恩也只是勾起嘴角，眼儿跟月牙一般弯弯的，温柔如秋池涨停，就要满溢出来。赵德金晃了神，觉得自己这辈子能够捡到这样一个媳妇，真是她奶奶的值了。

　　“恩子，等熬过了饥荒，我就娶你。”

　　女孩的眼睛迷惘的望着眼前的那摇曳的灯芯，忽然觉得世间事实在是荒唐，她还没有找回以前的记忆，就要嫁人了吗？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自己的心里，会不会住着一个人呢。

　　她看着灯芯里，慢慢眼前也不真切起来，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影子来，青衫颀长，眉目飞扬，她揉了揉眼睛，却分明什么也没有。

　　她始终看不清看人的眉眼，那样混沌不清的影像，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泡影。

　　她起初是不愿意的，那人割去了她的舌头，把她强行扣在这里，还撕碎了她唯一的记忆，可是想着这个世间，待她好的，也不就是赵德金一个吗？

　　低眉螓首的女子一低头，转过去拾起衣服便缝补了起来，那么算是答应了吧。

　　一个夏夜，后夜里下了暴雨。

　　赵德金和胡三顺却迟迟没有回来，他们是上山割猪草的，本来到了吃饭的点，就应该回来的，可是却没有回来。

　　宋汝恩害怕他们性子冲动，闯下什么祸事，撑了一把青伞，换了胶鞋，黑灯瞎火的，就往山上跑……

　　雨夜山路，路实在难走，那些泥沙石子顺在雨水冲刷下来，形成了一股又一股的水流，她一路趟过水洼，她不能说话，只能啊啊的叫唤。

　　没有人回答，她穿过一片梨园，早已经过了春天，梨花早已经凋谢，不见一片白，她站在这寂寥的雨夜里，雨水打在伞面沙沙作响，很异样的感觉。

　　她的人生就像走入一片迷雾里，看不清，也出不了这迷雾里，忽的听见几声寂寥的犬吠，紧接着，便是一阵凌乱不堪的脚步声。

　　“哟，这不是赵德金的哑巴媳妇吗？怎么在这里？找赵德金来了……”

　　宋汝恩看见三五个大汉往她前面凑，没来由的害怕，死命的咬着唇，怯怯的点头。然后她被拽到了后山的一个仓库里，看见赵德金和胡三顺被人反手绑在柱子上。

　　“大哥，赵德金抢了我们的粮，不如……”他的眼贼兮兮的落在了宋汝恩身上，那大哥咳嗽了一声，正色道，“赵德金，胡三顺，你们几个敢抢了我们的粮，按照规矩，本该卸下一个胳膊的，不过，今儿我们兄弟高兴，如果你的婆娘能在陪我们乐乐，就再好不过了。”

　　赵德金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畜生”“狗娘养的”鬼吼鬼叫了一通，可是那样的年代里，又能怎么样呢，什么爱情啊，白首盟约啊，他们是个屁啊……后来的后来，宋汝恩无数次想起赵德金躲闪的眼神，怯弱，羞辱，愤怒，惭愧，混沌不明的情绪，却选择把脸别过去。

　　那样残忍的动作，她一想起，就觉得残忍到鲜血淋漓，可是她……还是不能恨他，在命运扼住他们的咽喉时，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没有错的，他们只是不该活在那个年代里。

　　她不管不顾的喊叫着，歇斯底里，迎来的便是雨点般的大耳瓜子。那群高大甚至看不清脸的男人们抓住她的脚腕，将她拖到明亮的光线下，衣料裂帛的声音，如同潮水涌来，她觉得自己要被淹没。

　　结束的时候，雨水早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她卧在仓库冰冷的地板上，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撕碎了一般，好像一朵绽放的巨大红花。她甚至觉得她只是做了一场梦，可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梦醒了，要去哪里呢。

　　她什么也去不了，所以起来系了早已裹不住身体的衣服，去解赵德金和胡三顺的绳子。

　　赵德金的脸已经青的可怕，见到这个女孩儿没有哭闹，安静的让人心疼，心中酸涩，柔声道，“恩子，我们好好过。”
　　赵德金不懂得怎么讨好女孩子，对着宋汝恩也是大呼小叫的多，可是他想，他是东北大老爷们，护不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却要娘们儿护着，自己又怎么嫌弃她不干净了呢。

　　宋汝恩却想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只是自己踉跄的往前走，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可是她却觉得这山路的难走都不算什么，那么难那么难的路，她都走下去了。

　　来年春天的时候，饥荒终于过去。

　　宋汝恩和赵德金向大队里递交结婚神情，又拍了像模像样的结婚照。赵德金的军装是像别人借的，不太合身，崩开了好几颗纽扣，只嘿嘿的憨笑，宋汝恩的一头长发已经绞掉，齐肩发，皮肤黑了许多，很不像自己。

　　那一日，宋汝恩和赵德金一起到村头听知青上山下乡动员大会，在座的青年都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有干净，多像当年的自己，而他们，却一日又一日的老去。

　　宋汝恩望着一个颀长的背影，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形，可究竟是什么，却看不真切。

　　晚上回了家，赵德金推门进去，却看见自己的新娘子，坐在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从来没有过的伤心。

　　他没来由的一晃神，蹲在女子的面前，迟疑，“你……是不愿意和我结婚吗？”

　　女子抬头，摇头，却怎么也止不住泪光。

　　没有人知道这大喜日子里，为什么新娘子哭的这么厉害。

　　没有人知道，她那样伤心，是因为一个再也想不起来的人。

　　她可能永远也记不起那个人了，可是又怎么样呢，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