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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人命可惜,王命难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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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室丞,是一个未经打磨的小宦官:“唐,唐,邓,邓,”他看着曹节、王甫,一时竟不敢对唐萱说话。是人,总有那么几次,后悔自己长了舌头。
得见宦官大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罪大神。
一个“邓”字,道尽所有:邓猛女,肯定出事了。且不管曹节、王甫会不会失业,且不管他们是否与皇后一条心,但凡是自己主子出事了,无论谁,面子上都不会好看。没人愿意去传达坏消息,因为那纯属费力不讨好。
看着暴室丞,王甫想,待会儿的晚膳,大概不用做了。
曹节想,唐萱手底下都是什么人,不就是一句话么,说都说不顺。
唐萱把主语和地点状语一连,也知道出什么事了。
“去暴室。”唐萱向上司们打了招呼,赶紧拖着丢人现眼的暴室丞回老巢去了。
新官上任头一天,唐萱就明白一个道理:陛下若是瞅你碍眼了,绝不会让你多活一天。
否则,多浪费宫里粮食。
果然,一进暴室,就看见邓猛女那双瞪得直勾勾的眼睛。她虽还是今早的打扮,却一身松松散散没系腰带。是了,后印已夺,那绶带自然也一并解去。
“原来今早请安的,是掌管暴室的掖庭令。”邓猛女斜着眼冲唐萱一笑,“看来老天早就给我提了醒儿,是我笨,没看出来。”
“是啊,阎王爷对你打了招呼,地府还远么。”一个清冷的声音冷不丁在唐萱耳边响起,把唐萱吓得一个跳脚,一攥一手心汗。
我的妈啊,这暴室已经是监狱了好么,再有人装神弄鬼,那还要人活吗?!
“唐掖庭,恭喜啊,新官上任三把火。”那鬼又一开口,这次多了点狎昵,好像下一秒他就要靠在你身上似的。妈的,这鬼是小倩么,可我不是宁采臣啊!鞋履在青石砖上摸出“擦擦”的响声,那鬼不紧不慢地踱步到唐萱面前。
那鬼,系着和她一个品级的黑绶。
那鬼,高她不止一头,唐萱平视的话,就只能看见他朝服的领口,那还是因为大襟斜领,领口开得低的缘故。白里衣,一层压一层,整整齐齐不打褶子,唐萱想,好一只爱干净爱打扮的鬼。
唐萱抬头往上看,那鬼,生得唇红齿白。正笑眯眯友好地看着她。
唐萱想起红楼梦里宝玉的一句话:“这个‘鬼’,我认得的。”
此鬼,姓庞,名训。就是大晚上跑到颍川给唐萱传口信的那个。
唐萱本来还想瞪那鬼一眼,这下子,哪儿还敢?庞训和她平级不说,人家还是王甫的干儿子好吗… …
呃,唐萱觉得,刚才一下子没认出来,真不赖我。
在颍川,庞训因一路奔波,气色不好,如今一月未见,该补得都补回来了,唐萱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挺好看的。
在颍川,两人初见,各自那个装啊,怎么像孙子怎么装。你叫我妹妹,我叫你哥哥,各种哈腰点头,如今大家终于要一起干坏事儿了,他倒插科打诨起来。
在颍川,庞训挺汉子的啊,喝水不讲究,大杯大杯就往肚子里灌,洗漱不讲究,热毛巾当着人面儿就往脸上捂;如今您这出落得这般纤尘不染,倒有点像歌舞伎。
哥,咱能别这样成么… …我虽然早知道您二十就当上小黄门,一定很能装,但咱也不能汉子伪娘一样不差,男女通吃啊… …
“萱儿,不记得我?”庞训笑啊笑,从袖管里拈出个白帕子,在唐萱面前晃晃。标准的兰花指有没有!
这风韵,那个娘啊… …唐萱欲哭无泪。我是在监狱,我是在监狱,哥你这么无视废后,一个劲和我套近乎是为哪般?
“记得!当然记得!!”唐萱想,我的地盘听我的,这是老子的办公室好吗,说话连个底气都没有怎么行!“庞哥哥,您怎么来了?”
得,哥哥一叫,这气势就没了。唐萱想,我真不是故意的啊,但不叫他哥哥,我一时想不出来该叫他什么啊!
“喏,人就是我带来的啊。”庞训笑嘻嘻地拿眼一瞟邓猛女。
是了,既是皇帝决定废后,并把人打入暴室,那就应该由皇帝身边最贴身的小黄门来执行。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宦官趋步进来,附在庞训耳边说了句话,又传给他一卷纸条。庞训一把展开纸条,面无表情地读完后,冲那小宦官点点头。那小宦官得令,向二人告退,一溜烟儿就跑了。
不是自己的事就不要管,唐萱权当自己没看见,径自去给庞训端了盘点心,又给他倒了一碗茶:“庞哥哥辛苦了,暴室简陋,您多担待。”
她倒是还记得,庞训跟她说“你对我真,我便不对你假。”只是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也是当时装出来的。
庞训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他倒也不客气,拿块儿点心,找了个地儿就坐下吃。
呃,这回,庞训又不娘了… …唐萱觉得,庞训有变成唐衡的潜质。
庞训边吃边琢磨,想是为了纸条上的事。唐萱不去打扰他,自去看邓猛女。
“进了暴室,要断饮食。委屈娘娘了。”唐萱话虽如此说,但也知道,进了暴室的人,少有是饿死的。
“不必劳烦掖庭令。我自有处置。”邓猛女一脸泰然,眼里,却是愤愤的,“身为掖庭令,自是对这暴室的门道一清二楚吧。敢问以前进暴室的女人们里,还没有皇后吧?”
唐萱仔细的想了想:“和帝阴皇后被废,迁入桐宫。娘娘觉得算吗?”
“不算。那是冷宫,不是监狱。”邓猛女理了理没有腰带的曲裾,“我要进暴室的。”
唐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娘娘何必较真,与自己过不去。”
邓猛女一笑,腰挺得笔直:“人都说皇恩浩荡,我倒要看看皇家,是怎么个无情法。我纵然是死,也要死得明白。”
“那好,娘娘容我想想。”唐萱觉得没水没粮,邓猛女身体再好,也扛不住三天。这三天,她这个掖庭令是别想出这个暴室了。既然要看着她死,那唐萱也算是给她送终的。死者为大,邓猛女想怎样,便怎样吧。
庞训在地上盘着腿坐着,看着唐萱因为严肃而挺得笔直的背,只是笑。
“皇后没有,贵人也成。想到了么?”邓猛女隔着监栏,催得不紧不慢。
“章帝时有梁贵人姐妹,被皇后陷害,入暴室。二人耻受辱,饮药而死。”唐萱在监栏前跪下,如是答道。
庞训一手支着下巴,只是看着。
“哦?姓梁?我母亲再嫁给梁纪,我也是姓过梁的。”邓猛女想到桓帝给自己改姓的事,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不知道,那梁贵人姐妹,有没有儿子。帮着陷害的人,又后来有没有伏诛?”邓后此生将尽,倒愈发关心起别人的事来。不过,活死人打听打听死人的故事,又有何妨?
“有的。那个帮着皇后陷害两位贵人的小黄门,叫蔡伦。他还帮皇后诬陷了宋贵人。宋贵人的孙子安帝即位后,让他去校尉处自首。”唐萱语气平平,不像是讲故事,倒像是背书。
庞训听到小黄门蔡伦的名字,一挑眉毛,摇摇头直笑。
“是嘛。那蔡伦是怎么死的?”邓猛女似乎想把这个阴谋的故事了解的底朝天。她是因为与郭仪郭贵人交相诋毁,才被桓帝借机治罪。可她又没有儿子可以为她报仇;别说她没有儿子,这后宫,没有人怀上过儿子。
“蔡伦耻受辱,饮药而死。”唐萱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邓猛女一阵狂笑。
“耻受辱!又是耻受辱!那我呢,我有什么可羞耻的?!”邓猛女把头磕在地上,呜咽着哭,“是刘志他绝情无义,与我何干!为什么他好好活着,我却要死!我纵使苟延残喘,也绝不去寻死!”邓猛女攥着拳头,哭喊着,好像要把心哭出来。
庞训站起身来,走到唐萱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没脑子啊。你把她弄哭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几天都要看着她,她又哭又嚎,你耳根也不得清净。”说罢,拿鞋尖儿杵杵唐萱的腰。
唐萱本就后悔跟邓猛女说那些话,正被这哭声折腾得闹心,腰间又一痛,顿时怒从中来。她猛一回头,斥道:“捅哪儿呢!”
庞训腿一僵,哼声一笑。他收回腿,俯身蹲下。
他直直看着唐萱,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没听见。再说一遍试试。”
这不就是威胁么。
唐萱吓得手都麻了。这话,她该怎么答?手心出汗,她不自觉地在裙子上抹了抹。
庞训看在眼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唐萱的腕子:“知道讴者不听话,倡家是怎么教训的么?”唐萱恨恨的想,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用了讴者这么文雅的词。讴者,不就是歌妓么?
“不知。”唐萱没想到庞训这么大脾气。她是不该回他那么楞的一句话,可是,是他先拿脚踢她的啊!你对我无礼,我还不能以牙还牙么!咱们又是同级。而且,我真的只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啊!也没骂他,其实真的是什么都没做啊!
庞训却不管:“你知道吗?给脸不要脸,要吃教训的。不过在宫里,却有一样好,打人也不会打脸的。”他这只手握着唐萱的手腕,另一只手就停在唐萱腰那儿。
暴室里除了邓猛女,就他二人。庞训在宫里,论资历比她深,论年龄比她长。
当然,论力气也比她大。
唐萱一不敢躲,二也躲不了。
庞训,就这么隔着衣服掐上了。
唐萱,除了被唐珍打过一耳光,从来没被别人欺负过。
“哎呦… …”唐萱疼得弯下身,憋不住一声轻呼。
“还会喊呢?那看来就是没被别人掐过。”庞训一皱眉,撸起袖子,动起真格来。
唐萱跪着本身就动不了,她靠着监栏,疼得睁不开眼。掐还好,一拧最疼。
这一拧,让唐萱疼得直打卷,弯着腰就往被掐的方向倒。可倒的那一边,不是有庞训在么?她赶紧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往地上扶,但还是磕在庞训的肩膀上了。
庞训也不理,只管掐。唐萱就磕在庞训肩膀上,浑身只是抖。他掐得越来越狠,唐萱一头只管死磕在他肩膀上。我肉疼,我就不信你骨头不疼。
最后,庞训掐累了,唐萱火气却正旺,被掐的时候顾不上,现在却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庞训你不是松手了吗?好,不还你一拳我就不姓唐!
唐萱心里还没想完,拳头就已经抡出去了。好,我也不打脸。这拳头就结结实实地打在肋骨下面那块儿、没骨头护着的胸窝儿上。唐萱长舒一口气,真解气!
“… …”庞训只管捂着嘴,扶着地,一声不吭。
这下,连唐萱都不得不佩服他。
挨打不出声,庞训倒真是身体力行。
不过看庞训那么难受,她还是有点惊得合不上着嘴。
半晌,庞训抬起头,白了她一眼:“死唐萱,为你好,还被你打。不知好歹。再说,你不知道打心窝能打死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