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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谁说瑞雪兆丰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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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熹七年初,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唐衡说,想和唐萱一起去买年货。
唐萱说,好,等我我先去尚书台,给荀悦送点茶饼,然后咱父女俩去逛个尽兴。
唐衡说,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
家,指的就是宫里。外宅杂人太多,不像家,所以叫外宅。
唐萱一回宫,却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茶几上有一张纸条:
速回外宅,唐珍。
唐萱一下子就慌了。
唐衡外宅,卧室。
还没进门,唐萱从外面就闻见了中药味儿。
唐萱的腿,就是挪不动,跨不过那道门槛。
爹......
爹......
爹......
您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蹭蹭蹭一阵脚步声。
唐珍疾步走到门口,冲她吼:“杵着干什么!还不进来!!”一把抓住唐萱要把她拽进去。
唐萱一趔趄,绊住门槛就往地上扑,两手在石灰地上蹭破了皮,划出了血。唐珍瞅着唐萱不顺眼,气得一跺脚,一下踩在唐萱的手指上。
嘶!十指连心,唐萱心里噌的窜起了火。
但什么都不比爹重要。唐萱不等唐珍发话,爬起来就往屋里冲。
一定要先看看爹怎么样。
唐衡躺在榻上,闭着眼,没有一点动静。旁边张御医正摇着头,收拾药箱要走人。
唐萱刷的急出了眼泪,大呼:“张御医别走!我爹”
唐珍猛地回头,狠狠地瞪了唐萱一眼。唐萱被吓得一怔,剩下的半句话,竟硬生生得卡在嗓子里。
唐萱发现,情况好像绝不只是爹病了这么简单。唐珍现在,太反常。
她以为,唐珍从来只是跟她不亲罢了。
不亲,就是逢年过节,冷冷淡淡的打声招呼,然后各自做各自的事。不喜,亦不恶。而不喜不恶,就意味着一点感情都无。
是啊,你顶着亲戚的头衔,并不代表你就有要求亲情的权利。尤其是,你们流的血,都不一样。
任何感情调动起来,都是要耗体力的。喜欢让人心潮澎湃,厌恶让人剑拔弩张。而谁,也不会在陌生人身上浪费这些昂贵的感情,
不错,侄女唐萱和叔叔唐珍的关系,就是,完全没有关系 。
连一点感情都没有,如何谈得上相看两厌?
可刚才,唐珍瞪她,眼里有着恨意。那样子,就像是要掐死她。
唐萱先是莫名所以,然后立刻一肚子火!
你丫的吃饱了撑的么!唐萱真想拿斜眼儿也瞪回去,我爹还在榻上醒不过来,你他妈的给我抽什么羊角风!
唐萱,从来都不是吃素的。我是我爹的女儿,你是我爹的弟弟,这可不代表我认你这个叔叔。熟人吵起架来还会撕破脸,不留情面,更何况是生人?唐萱现在,只想拿笤帚把唐衡赶出她家。
可是,唐衡还病着。
唐萱把火压下去,走过去看唐衡。
谁料。
唐珍一巴掌打了下来。唐萱直接扑倒在地上。
“区区养女,这屋里怎么有你说话的份儿!”唐珍的口气,就像在教训一个丫鬟。
唐萱的思路,这回真是乱了。
“唐珍,我虽不是唐衡的种,但你别忘了,这里是汝阳侯府,不是你的司隶别院。而你所说的这个养女,已经在这儿当家两年了,月钱是我发,仆役是我买,爹宫里事就够忙的,自然从不管外宅。敢问,在这个府里,我不是主子,还有谁是?我如果不是唐衡的嫡长女,还有谁是?”唐萱一字一顿地质问,打她耳光,这就是明摆着要给她下马威,不给她以后在唐家的立足之地。这哪里是吵架,这根本就是阴谋。
唐萱虽然被唐珍打了一巴掌,可却没有被打糊涂。敢骂回去,自然是因为有底气——唐衡就算是晕着,好歹也还活着。爹活着,唐萱就有底气。
但唐衡看上去,情况一点也不好。
唐衡不好,唐萱也不会好。更何况晚回外宅,唐萱已失先机,如今已处处掣肘。
唐萱的心思,转的飞快。
自己和唐珍绝对有利益的冲突。否则,唐珍不会无故发难。
所谓利益,不是钱,就是权。
权,唐萱没有,也没本事抢。
那,
唐萱突然苦涩一笑,
就剩床上躺着的这位的钱了。
唐萱的鼻子一酸。
唐衡,你的亲弟弟,要在你的死上做文章。
人还没死,就开始争遗产。这腌臜事儿,原来古代也有。
唐萱的心里,全明白了。
如果唐衡不领养女儿,那他身后的所有东西,最终都是要归唐珍的。
唐珍,从某种程度上讲,无非是想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真是好笑。
唐珍,没有你哥哥的阉割,哪有你今日的富贵?你的一切,都是唐衡给的,你知道什么叫“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曾拥有过!
唐衡的东西,既不是她唐萱的,也不是他唐珍的,只是唐衡他自己的。
可叹人还没走,财产就已经有人开始抢了。
唐萱想,放现代,争遗产是要打官司的;放古代,这就是要杀人了。
她可不会天真的觉得,唐珍要是赢了这场仗,还会好酒好菜的供着她。成王败寇,并不仅限于国家。
古代,没有法院冲裁,只有你死我活。
请问,有哪个社会是不吃人的?
屋子里除了唐衡粗重的喘息声,一片寂静。
听着爹艰难地吊着那半口气,唐萱的心一阵绞痛。她爹,到底是怎么就成这幅样子了?
明明,有一屋子的人,唐珍、她、还有十个姨娘。可竟无人可问。
自打她进这屋,还没有人向她温言软语过。
没有姨娘走出来说,萱儿,你别担心,你爹会好的。
没有人说。
姨娘们不在乎,唐萱能理解。跟着宦官过诡异的夫妻生活,又没爱,能幸福吗?估计十个人里,早就有一半人巴望着唐衡死。这些,唐萱都能理解。
可是,人不能没有良心。你们恨唐衡是一回事,但你们没理由怨我。
唐萱自问不曾亏待过府里的人。
唐衡不管家,她就做起外宅当家的,管着每房的月钱。试问十位姨娘,我唐萱何曾委屈过你们任何一个?每月的月钱,可有克扣?就连去年姨娘各房的月钱,都是她提出来才涨的;论吃穿,虽谈不上玉盘珍羞、绫罗绸缎,可也绝不比寻常家差 。如果有一人与你们半点责任都没有,却还为你们劳心劳力,为的只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难道,你们还恨上了?真是狼心狗肺,让她长了见识。
唐萱就这么环视了一下屋子,把十位姨娘一个一个得看了一遍,到最后没人可看,她连犄角旮旯都看了。可还是没等到有人跟她说,唐衡到底是怎么了?
没人愿意搭理你,你出声问了也问不出来。一群母白眼儿狼,和小叔子穿一条裤子。
爹还没咽气,唐珍就联合着姨娘,孤立起她来;那等唐衡走了,她还有活路么。唐萱见如此形势,反倒定了心。作恶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倒比那暗箭难防痛快些 。
人既无情,我便无义。
有那么一刹那,唐萱也曾想,纵然赢了唐珍和姨娘,又能怎么样?自己能得到的,不也就是冰冷的几个臭钱吗?唐终于明白,什么是心灰意懒。一家和睦,不是比什么都强么?
也许,这是唐萱在心软;更也许,这是唐萱在退缩。斗?跟混迹官场十余年的唐珍斗?跟十房各怀鬼胎的姨娘斗?唐萱她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权无势,拿什么来斗?
全无胜算。
大有死期将至的绝望。
突然,她的袖口,被人拽了拽。
是唐安。唐萱皱着眉思量,小妹一直在外宅,怎么比自己进来的还晚?
“姐,你别急。”唐安拉着唐萱远远坐下。“今天叔叔在外宅等爹,爹就回来了。可是喝着喝着茶,爹突然就晕了过去,醒的时候也只是吐。”
唐萱从来都是迎面桃花春风面,现在却一丝笑意也无,这让唐安觉得害怕,好像她这姐姐随时能掏出把刀子,捅尽了这屋里的人。唐安不敢去握姐姐的手,只好死拽着她的衣角。
唐萱鼻子一酸,原来,爹是中风。
她摇摇头苦笑。在汉代,这就是只剩下一天的活头了。
难怪,难怪唐珍如此心急。
唐安偷偷地,想去碰唐萱的手。唐萱看见,笑着伸手直接抓住。原来,她俩的手,都是一样的冰凉。
唐萱突然记起,唐安的名字,是她起的;唐安的生日,也是她定的。自己还说过:“只要姐在,就有你一口饭吃。”
爹不在,她如果还算有亲人,那亲人就非唐安莫属。
唐萱一笑,捏了捏唐安的脸:“妹妹,谢谢你。”。
唐安笑着说:“姐,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这意思是说,妹子之前已被唐珍和婆娘们欺负过了?
唐萱说:“我倒是很惊诧,还有人愿意当我的妹妹。”这意思,在座的都懂。
为了自己,为了唐安,唐萱下定了决心。
斗,全无胜算;唯有痛下杀手,倒还能拼个鱼死网破。
唐珍,你若是要我死,我留你命何用。须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唐珍,不能让他活过今晚。
唐萱突然说:“叔叔,我冷。”她是冷,心冷。
“就你冷!别人不冷!你长手是干嘛的?不会端火盆进来吗!”唐珍可能已经觉得,自己是唐家的家主了吧。
唐萱受了训斥,脸色连变都未变,拉着唐安直接出门去了。
柴房里,唐萱这辈子,头一次摆弄炭球。说是摆弄,是真的摆弄。又摆又弄。
唐萱把炭盆用铁皮分成两层,上面放煤,下面也放煤,不挑实在的炭盆,专挑底座有点镂空的,然后,上下层一齐点了。边摆边嘱咐唐安:“再帮我拿点煤球来。”
这一摆,就摆了九盆。
唐萱,就一个一个地把炭盆搬进屋去。没有柴房的伙计帮她,就更别提什么小童丫鬟了。
从柴房一路走到唐衡屋子门口,唐萱一直踩在雪里。她偏过头,对唐安笑呵呵的说:“妹妹,你看这雪,多干净!”手指头有点要冻掉了,唐萱告诉自己,忍一忍就好。
进了门,唐萱忍不住先把炭盆放在门口,揉了揉冻得发痒的手。
“把火盆放在门口管什么用!还不把火盆移近点儿!”唐珍发现,原来把高傲的凤鸟一把摔到地上,感觉是多么的解气。
姨娘们看风向变了,也一并对唐萱颐指气使起来:“这个火盆放这儿,那个火盆放哪儿,哎呦不对,还是摆在那儿好些!”
唐萱一脸乖巧的笑容:“姨娘说摆在哪儿,就摆在哪儿。”
“去!谁是你姨娘。”十个女人,同一种嫌弃的面孔。
于是,床头一盆,床尾一盆,茶几下一盆,一个三角,把唐珍围了起来。外面又有六个,把唐衡和唐珍围了起来。
爹,你别怪我。
“唐安,随我搬几盆水来。这暖和虽暖和,可别一不小心中了煤毒。”唐萱站在门口,冲小跟班唐安摆摆手。
中煤毒,就是中煤气,古人也不傻,知道那是烧煤熏死的。
一切干完,唐萱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唐安想拍拍姐姐的背,给她顺顺气,却发现一拍一手潮,瞧这汗出的。
风一吹,唐萱的后背,凉飕飕的。
“呦,萱儿真是机灵了,以前要是这么懂事就好了。”一个姨娘酸不溜溜的说。她忘了,还是唐萱从自己的月钱里,出钱给她娘送了葬。
“叔,天晚了,要不我来照顾爹?”唐萱在赌,她赌唐珍不同意。
“一边去!你们这群娘们儿,也一齐滚蛋!”唐珍想,万一唐衡半夜醒来,想要告诉唐萱他的私房钱藏在哪儿了呢?这事儿,必须只能让他唐珍一个人知道。
于是,众人一齐撤了出来,只留下唐衡和唐珍,和九个炭盆、四个水盆。
唐萱和唐安关了窗户,带上门,先撇下众人回房去了。
可过了一会儿,俩人又踩着原来的脚印走了回来。
唐萱,就一直蹲着,脸贴着门缝,看着唐珍打瞌睡,打瞌睡,一直到他睡着。
唐安,就一直站着,帮姐姐放风。
两个人,都被冻得关节疼、脑仁儿疼。
就这样,从抹黑的天,一直守到天灰蒙蒙的亮。
期间,
唐珍一直保持着同一个睡姿,连翻个身,打个鼾都没有。
唐衡,也没有醒来再吐。
古人不知道,以为煤毒毒在煤烟,大冬天烧煤又不想通风,便放盆水吸收煤烟了事。
而唐萱知道,一氧化碳,不溶于水。
是时候结束了。
唐萱,终于扶着膝盖,起身,可还没起到一半,就一歪栽倒在地上。
唐安,想迈步子去扶姐姐,一步没提起来,也直直摔到地上。
两人的泪,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流了出来。
天大亮,唐家上报朝廷,汝阳侯唐衡,中风而逝,司隶校尉唐珍,无疾而终。
北狱寺派人来尸检,见唐珍两颊桃红,觉得似是中了煤毒,但一问,又知当晚房里是放着好几盆水的。
查无死因,此案只好不了了之。
是日,唐萱遣散所有家仆,姨娘各领5两银子回乡。
放银子的时候,唐萱面带笑容地对所有姨娘说:“此生不复相见,但愿各自安生。”
不是没想过,把这十个姨娘卖掉。唐萱,并非不记仇。
但终究,她下不了狠手。有一个唐珍,就够了,唐萱是这么想的。
终于,人去楼空。
昨日,若是有人提起唐府,必提起衡、珍一对兄弟。说两人狼狈为奸。
今日,若是有人提起唐府,必提起萱、安一对姐妹。说二女无依无靠。
行家看门道,路人看热闹,而正主儿们的心酸,又有谁知道?终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唐萱念叨着这四个唐家人的名字:唐珍、唐衡、唐安、唐萱。她发现,凡是弟弟妹妹的名字,都喻义明了;凡是哥哥姐姐的名字,都不知所云。
巧,真是巧。唐萱呵呵的笑着,怀里抱着唐安。心里却有个洞,怎么也填不满。
唐萱耳畔,一直响着那天清早,唐衡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
爹,我昨晚就回家了,还守了您一夜,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