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马记]团圆》人偶无言

3、3

　　保童结庐马头村外。村外李家世代祖坟，早晚拜祭，合该是守孝之道。
　　赵宠原本仅在劝农时偶过马头村，如今但凡无事，总可打马来此探望保童，一留少则一两日，多则七八天，但看公事繁杂与否而已。若真是连着有两个月不来，连桂枝也不依，她也是牵挂弟弟，让他多加照顾。
　　保童是好性儿，闲来畅聊如何玩笑都不计较，又富才干，赵宠素日政务中但遇难事，求教保童便多有帮助。一年半载下来，连县衙众衙役都知道赵大人一皱眉，就是该去马头村访李大人的时候了。

　　“连日在此观望，只见乡民奔忙，皆车马满载一片喜相。自姐丈任褒城县令以来，村里岁岁丰收，恭喜姐丈。如此官绩，不日便可升迁。”保童说。他终日无事，不过读书谈理，养得懒散了，眉眼间气色疏淡下去，尽去了官场神气。
　　赵宠正在看他帮自己写就的一封贺表，随口应了声，“升什么迁喏？”
　　“姐丈也任职多年，政绩斐然，怎么，竟有人胆敢无视么？”保童似乎想到此也觉奇怪，脸上便愤愤，动作夸张了，当然是故意的。
　　赵宠忍笑，“这时候了，还没忘摆你的官架。上面是提过升迁，因桂枝留恋家乡，我都辞了。”
　　“姐姐姐丈恩爱，人人称羡。”保童神色重回安然，认同地点点头，“是了，下个月我要来县里，在此先跟姐丈讲上一声。”
　　“为何？”赵宠又埋头看表去，没在意听。
　　保童回头瞧了他一眼，“姐丈不是说不久姐姐就要生产。我想那时姐丈府上必然忙碌，所以一来可为姐丈分忧，二来也好陪伴姐姐。”
　　“哦？保童回家来么？妙！”赵宠似极惊喜地抬头抚掌为庆，又自觉太过，只响了一声便忍住，放下了双手。
　　保童早听见了，只是一笑，“原来姐丈期盼保童至此。”
　　赵宠也感失态，垂头低声道:“休得取笑。”
　　“哪敢取笑父母官。”保童说，负手出房去了。
　　他结庐山腰，屋外可见大半马头村。老父去后，遗下田产如今都是他的，他不擅此道，但赵宠应已代手帮他租赁他人。此时放眼望去，李家田头亦有人劳作。
　　身后隐约响起琴声。
　　连日农忙，赵宠也屡屡下乡巡视了解民情，因此多日未曾整理丝桐，此刻方偷的半日闲暇。
　　一曲未终，保童已折返房中，问道:“这样时节，何苦奏此离人之章。”
　　赵宠并未应答，保童自己在旁凝神听了一阵，直到琴音袅袅而止，方又说道：“姐丈是不知离人事，不怕奏阳关。”
　　赵宠倒是摇头，“可知我与保童从来是同病人。”
　　“今朝无忧，想那旧事作甚？愿姐丈永享此安宁。”保童走近些，将一手撑在他琴桌上，仿佛着意卖弄那含情双目一般，放低了眉眼看他，极缓慢地眨了眨眼。一早知赵宠爱他相貌，保童与他就逗趣常使这样伎俩，无非取乐。
　　赵宠看得呆了，实在应付不了，只得别开脸自嘲：“大舅又来取笑。”
　　保童正要趁势笑他几句，忽然屋外马嘶，接着跌跌撞撞脚步声近，似乎外面有人赶着要跑进来，保童脸色一变，往门上一闪，将人拦住，开口便已厉声：“何事闯门？”
　　来人却是赵宠府上院公，保童虽已看清亦未退让，好在赵宠也站起来，往外一看，便问：“院公，发生什么事了？”
　　“回禀老爷，夫人……夫人不好了。”
　　“什么？”却是赵宠与保童一齐惊呼出声。

　　桂枝在院中散步，丫鬟搀扶不慎，不意失足跌下阶去。
　　身怀六甲之身何等娇贵。
　　赵宠闯进房间只见了一眼便不能忍受眼前的场面，下意识别过头，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扶上他的肩膀，力量轻极。然后保童的声音说，等什么，给夫人换衣服吧。
　　娇妻玉殒。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保童放在他肩上那只手像是缓慢地沉下来，一开始还像是在安抚他，渐渐变成近乎倚靠他的姿态。

　　更深漏沉。
　　窗户缝儿中溜进一丝儿凉风，吹得赵宠一激灵，从漫长的神游中回过神来。对面保童还垂首坐着，眼光木然，似乎也全然心飞天外。环顾一周，自己身在内堂，旁边照旧摆了那几张椅子，大部分空着，只自己和保童在此相对而坐，从今晚诸事已毕后到现在，不觉已过了半夜。眼看案上梅瓶里尚插了一枝忍冬，还是桂枝前日里园中所折，说要叫他纵使足不出户也可见秋色。忍冬在枝上便是即黄即落的习气，到瓶中更是难禁，当然此时尽已枯萎了。
　　所谓秋色，在满庭金桂馥郁中便足够隆重。
　　可惜从此恼恨秋天。
　　伸展四肢，都已坐得冰冷。
　　“想当初，”他说，突然的出声惊了保童，令保童猛地抬起头来。赵宠挪了挪椅子移近去，几乎碰着他的膝盖，好轻拍保童的肩臂，小心安抚，口里说了下去，“当初咱们一家人团圆欢聚，仿佛便是昨夜。”
　　“一番好景惊梦散。”保童喃喃说。
　　赵宠就着刚才拍他的姿势拉了拉他的手腕，“不是还有我在？”
　　保童上下打量他一回，苦笑，“姐丈。”
　　“我与保童乃同病之人。”赵宠又说，“保童所痛，与我也是一般。”
　　“姐丈心痛甚我十倍，岂敢叫姐夫安慰。”保童仍苦笑着，抬手按住额角，低下头去，“夜深了，姐丈歇息去罢。”
　　赵宠不说话，也未退开。
　　半晌，才又说:“我此生，是不再娶的了。”
　　保童愣了一愣，摇头道:“姐姐只出一女，姐丈岂能无后？何必一时气盛说出这样话来，我只当没听到就是。”
　　赵宠也不多讲，只说:“我是真心。话已出口，是绝无更改的。”
　　保童沉默着，忽然将身一倾，前额靠住赵宠的肩窝，既不说话，也无泪水，只此倚靠，直到慢慢合上眼睛。

　　金秋不觉就过了。
　　保童的三年结束得很快。

　　赵宠某天从堂上下来，回后院更衣的时候，院公随口说了一句:“方才舅爷来了。”
　　赵宠愣了一下，“保童？”
　　赵宠访保童访得甚勤，又加上保童是个闲人并无什么正事，若非逢年过节，保童素来是不会拜访的，这是有什么事了？
　　“自然是李舅爷。”院公答，他倒不慌张，“已经请舅爷在书房稍候。”
　　今天审案时慢了些，赵宠看看天色，知道保童一定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了，便吩咐说:“他今日会住下，你们记得备饭铺床。”
　　“是。”

　　赵宠的书房很冷清，他在县里总是忙碌，若说得闲翻书，倒是在保童那里多。
　　保童若是等得无聊，那就当真只能无聊了。
　　想到此处，赵宠略有歉意，脚下赶了几步，尽快地踏进书房去，正撞上保童的目光。
　　也不是保童恰好抬头，他大概一直就望着门口。
　　家人奉了茶便没来打扰，只保童一人在屋内——知道老爷待舅爷不同，他们都是尽量周到体贴。保童果然没在翻阅他那些落了灰的经典，只端坐在书桌一侧，见他进来，瞅着他笑。赵宠自己知道过来得急，只去了冠，一身官服都没换过，看起来一定不像样，但给保童笑几声并无所谓。
　　“出了什么事？”赵宠问。
　　保童的笑容里渗入一丝惊讶与戏谑，“什么话？没事就找不得姐丈。”
　　赵宠才松了口气，“还好，我以为……”
　　“我接到了回朝的调令。”保童快速地说。
　　赵宠重又哑了，没有问下去。
　　“承蒙圣恩，似乎官位更胜从前。”保童心不在焉地继续。
　　赵宠蹭过来在他旁边隔着书桌坐下，“恭喜保童。”口气并不像说出口的话那么愉快。
　　“姐丈不乐意我升迁？”保童一眼横过来。
　　赵宠忙摆手，“没有的事。”
　　“何故如此……”保童上下一打量他，当然不信，“不情不愿。”
　　赵宠僵了一阵，只好承认说:“近来与保童相交甚笃，一夕分离，想来总是伤感。”
　　保童不说话了，只是盯着他看。
　　被看得惶惑，赵宠不自在地起身说“既然无事，我先去换了衣服。”
　　保童点头，他便又急急出去了。

　　这样直至晚饭时候，赵宠还是恹恹。还未说上几句话，已先叹了三五口气出来。
　　保童果然很容易被他劝说留一夜，这时正陪了他在桌边坐着，也看得不安，“姐丈何事如此烦扰？”
　　赵宠便再叹了声气。
　　“若是为我离乡之事，姐丈安心。”保童气定神闲，“我已上表辞官，断然是不去的。”
　　赵宠正待要在叹息，只是这回一口气尚未吐出，便生生噎在了喉头，“你说什么来？”
　　保童没再重复，低头下去偷笑。
　　“你——”赵宠一拍桌子站起来，心知保童这回所说定然是真，不知是气他瞒哄自己，还是气他不由分说突然就辞起官来，总之陡然间气得厉害，徒然拍了桌面，竟说不出话。
　　“我什么？”保童抬眼看他，颇为得意。
　　“快些收回辞表，休要胡来！”赵宠为他焦急倒在怒气之上，“可记得当日团圆，保童对我说什么话来！你我努力为官，回报苍天，以保童之材未来不可限量，怎可如此轻放鹏程？”
　　“已送出三日，收不回的。”保童意料之中地，非常淡然地说。
　　赵宠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倒是惊住了，半晌却又恍然大悟地，“你！”

　　却也这样为止了。
　　文书下来，是允了保童的辞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