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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创伤一科五十床 ...

  •   下午三点,前五十床老太太终于磨磨蹭蹭不甘不愿地走了(搞不懂怎么会有人留恋住院部这种面目可憎的地方),护工中心派来的陈师傅买了尿盆,脸盆,毛巾,手纸等日常用品,护士给我测了血压脉搏体温,往我手腕上拴了根绿胶带,写上姓名,住院号,科室和年龄,又让陈师傅去买了瓶矿泉水,倒掉半瓶,装上几袋透明晶体,使劲一通摇,然后将一块纱布盖上我左踝,拿加料矿泉水淋湿了,最后用毛巾垫着,放了两袋冻成冰疙瘩的250ML葡萄糖溶液给我冷敷。

      “五十床护工,你要注意观察她的脚,纱布干了就继续淋,没了就重新兑,一瓶水兑十包,药没了跟我们讲。”护士一气呵成,说完就走,亏得陈师傅有经验,记得住,头还没点完,护士又扭身回来,“她脚上的黑线别给擦没了,每天都要照着量的。”

      刚才两个护士用皮尺将我脚踝围了一圈,还拿白板笔沿皮尺画了位置,量完报的数字生生把喊疼喊得正欢的我吓安静了,整整33.1公分,比右脚踝多了将近4公分,果然是比小腿还粗了!

      我一脚踏在又湿又冷的纱布毛巾里,一脚裹在被子下,床尾高高摇起,整个人以轻度大头朝下的姿态可怜兮兮地躺着,自此不能再下床,流干了眼泪的眼睛涩然四顾,这是个四人病房,我在进门右手靠窗的位置,同排靠门是四十九床,我对面是五十一床,斜对面则是五十二床,三床都是老太太,输液的输液,打呼的打呼,病人都安安静静地,房间里却很热闹。骨科病房基本是不同等级的临时残废,平均一床一个24小时陪护,家属护工们没事就聚众聊天,不一会儿便把我的伤情问了个一清二楚。

      “三踝骨折啊,没事没事,伤筋动一百天,养一养就好了。”

      “医生说什么时候做手术了没?没有呀,不要紧,耐心先消肿吧。”

      “脚踝骨折还算好的呢,你看我们家老太太,大胯给摔折了,翻身都不行……”

      我也不能翻身好吗……白天不懂夜的黑,踝骨没断不知道翻身的美,且不说我的伤脚一动就疼得揪心,光是纱布、毛巾、两袋冰坨子,一层层码好了,就不是轻易能动的架势。科学怪人林知秋同学忧郁而僵硬地九十度望天两小时,正在纠结要不要毅然决然忍痛翻身,叶医生抱着个文件夹进来了。

      “五十床,我给你建病历,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叶落落落大方地站在床尾问话,“有什么慢性疾病吗,高血压,心脏病之类。”

      “没有。”很坚决。

      “以前得过什么重大疾病吗,肝肾心肺……”

      “三岁得过肺结核,十八岁得过甲肝。”叶医生开始哗哗地记。

      “甲状腺正常吗?”

      “正常。”

      ……

      “结婚了吗?”

      “没。”

      “有孩子吗?”

      医生,你还能更严谨的,一定还能的,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没。”

      “上次行经什么时候。”

      “啊?”

      “上个月例假什么时候来的?”

      他问得例行公事,我答得慌慌张张,“好像,上个月,五号……”

      叶医生终于抬起眼皮看了看我,今天是六号,我着急摆手,“现在还没有……”

      “例假期间不能手术,我开点激素给你,错开时间。”

      “不,不用……”我觉得八辈子脸都丢光了,跟一个陌生的不是妇科大夫的男人讨论自己的经期,“我周期总是四五十天,估计,估计消肿之前都不会有事的……”

      “你确定?”

      我在枕上像根擀面杖似的一个劲儿点头,终于说服叶大医生不再追究我大姨妈的动静,又答了些七零八碎的问题,终于他满意地把文件夹贴回胸前,我还以为这下总算送瘟神了,哪知他又掀开冰袋和毛巾,向纱布伸出了狼爪。

      “不要啊……”我扭着身子惨叫。

      他又看了我一眼,又叹了口气,手下却不停,一路摸上我的纤纤玉足,不,大胖猪蹄。

      不知是他这次放轻了力道,还是冰袋冻麻了脚,居然没什么感觉了,我刚暗中松了口气,就听他不甚满意地说,“太干了,叫你们保湿,就得湿得汪成一片才有效果,知道吗?”

      汪成一片……(说,你们都联想到什么了,看看谁的更恶心)

      陈师傅马上站起来继续往我脚上浇水,我觉得我都快成一盆栽了,厌暖喜湿,根茎肥大,可用于观赏。

      叶医生总算出去了,病房里像按下了暂停键的Player突然又被按下了播放键,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病房里一片安静。

      “你主治医生是叶落啊。”四十九床那摔了大胯的老太太的陪护率先打破沉默,兴致盎然地发问,她看起来相当年轻,又没穿护工制服,估计是老太太的孙女。我闷闷地答了一句,“啊,叶落怎么了?”

      “你不觉得叶医生很帅吗?”四十九床孙女眼睛发亮,神采飞扬,我赶紧在心里快速过了一下刚才和无口罩版叶落的对话过程,沮丧地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没留意他的五官,“我痛得都快死过去了,哪有心思管人家帅不帅。”

      再说,帅能当饭吃吗,帅能当药使吗,帅能解救我纱布下的可怜的脚吗,陈师傅刚淋过药,湿冷粘腻,无限悲凄。

      “你别听小梅瞎咧咧。”五十一床的护工笑道,“叶医生是老主任的得意门生,二十六岁就是主治医师,听说今年考下副主任医师没问题,这可就是科里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了。”

      什么主治医生,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我完全弄不明白,也不打算弄明白,我一门心思都扑在了生平第一次使用的卧式尿盆上。

      这真是居家旅行,毁人尊严的必备利器,具体使用过程就不详述了,免得倒了大家夜宵胃口,总之陈师傅帮我用了一次以后,我就觉得,自由地尿尿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诸君实在应该心存感激,善加珍惜。

      九点钟,护士最后一次查房,叮嘱我十二点以后不能吃喝,准备第二天抽血,然后给几位血糖超标的老太太注射了胰岛素,病房里就准备要熄灯休息了。门上忽然响起三下敲门声,三秒钟后有人推门进来。此人行动如猫,完全听不到脚步声,我就有种奇怪的预感,但我吃了多大苦头才翻成侧躺的姿势,根本不想翻回去,干脆蒙着被子一动不动,装睡。

      这一回叶大猫却不是站在我床尾,而是径直停在我床头,和我隔着一层被子上下相对。

      “五十床,你的纱布湿,记得让护工勤换护理垫,不然被子会全湿掉,没事多活动脚趾头,有利于消肿。晚上睡觉最好仰躺,侧躺不要压到伤脚。”

      其实这些注意事项护士在过去的大半天里陆陆续续都交代过,但此时此刻,隔着被子透进来的声音格外弛缓低柔,让我这个迟钝的家伙,第二次听,居然有了一丝丝想哭的冲动。

      不哭了,今天哭得够多了。

      我蒙着被子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隔着被子透出去,估计也格外地像哭吧。

      “五十床,要是疼得受不了就按铃叫护士,我会开一针止疼针给你留着。”声音听起来清晰了一些,估计叶大猫又弯腰了。

      我蒙着被子又“唔”了一声,再没其他反馈,直到身后传来关门声,直到护士过来熄了灯,直到陈师傅就着小灯给我淋了今天最后一次药水,换了最后一次护理垫,把了最后一次尿。

      直到更深人静,病房里只剩下老太太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我依旧毫无睡意,无关外事,无关内心,只是受伤的脚踝实在太痛苦了。我本就不习惯仰躺,侧躺而不叠脚对我来说更是诡异,怎么躺都不舒服,十分钟都坚持不到就想翻身,我只能拿右脚托着左脚跟,在保持左脚水平不动的情况下,先挪上半身,再挪腰,然后是屁股,然后是大腿,一厘米一厘米地将整个人翻过来,翻完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而脚下依然湿冷一片,如深陷寒冬荒野的沼泽。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瑜伽这种既小且慢的运动怎能燃脂塑形,现在我知道了,有一种冷叫忘穿秋裤,有一种苦叫翻身不能。

      啊多么痛的领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创伤一科五十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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