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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倒数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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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麟德元年九月初七午后含元殿西配殿
仁泰殿是景朝皇帝读书、习字、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惠朝新灭景朝,立足未稳,百废待兴。尚无财力大兴土木,故一切礼仪典章均沿用景朝成俗。
大惠朝麟德帝蹇瞢此时正以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在席位上,手持一张奏陈,状似聚精会神地看着。之所以说是状似,实在是因为他的内心总莫明的无法平静。这间屋子他再熟悉不过了,只不过当初坐的位置不同而已。如今坐在上首,他竟突然的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被什么东西揽在怀里,那动作很温柔,却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将眼神从陈奏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环视殿内的一切,只觉得恍惚间,似乎总有那个人的影像。阳光透过花格窗棂照进屋来,映在廊柱,地板,屏风和各式古董上,形成各样的光斑,好像无数妖媚在向他眨着眼睛。
蹇瞢猛地感到一阵眩晕,连忙调整了一下坐姿。自从君临这仁泰殿以来,他还从未如次慌乱过,然而今天却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来。挥之不去,那影像变幻出更种样貌,但都无悲无喜无嗔无怒,明明刚刚看着就在那里,待要接近,又像蝴蝶一般飞的无影无踪。
“来人!”蹇瞢终于按耐不住,将手里的陈奏往地上一掷。
“陛下。”值殿内侍慌忙跑了过来。刚才他们一直不敢吭声,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蹇瞢把陈奏捡起来以掩盖自己刚才的失态。
“把门和窗户都给朕关上。”
“是,陛下。”值殿内侍早就学会了惟命是从,一边应着,一边忙不迭地招呼手下的小奚奴们关门关窗去了。
随着最后一声,被刻意压的轻的不能再轻的关门声响过之后,整个仁泰殿仿佛瞬间落入了子夜,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蹇瞢那袭黑色龙纹的圆领长袍,手中陈奏上的墨迹,都与这暗融为了一体。
蹇瞢并不以为意,反正他也不是真的要处理政务。没有了光便没有了影像,他的心也就能得到片刻的平静,虽然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陛下,兵部尚书李凌之求见。”远远的,值殿内侍那没有语气的声音飘了过来,因为四周一片漆黑,所以也无从辨别方向。
“不见。”蹇瞢的声音虽然冰冷却没有什么愤怒,他今天格外的提不起精神来。
“可是,可是他说有紧急军情务必面呈陛下。”值殿内侍壮着胆子跟了一句。
“叫他进来。”
兵部尚书李凌之甫一进仁泰殿,便被眼前的黑暗唬了一下,忙转头看了一眼殿外,才确定现在依然是白天。
“臣李凌之参见陛下。”
“免礼,天放啊,这里不是正殿,你我君臣不必拘礼。”兵部尚书李凌之是麟德朝的少壮派代表人物,由蹇瞢一手提拔到现今的高位,也是蹇瞢在朝中最可信赖的左右手之一。
“谢陛下。”
见李凌之良久没有说话,蹇瞢这才觉得殿内的气氛似乎过于怪异了。
“掌灯。”
值殿内侍赶忙抬来一盏宫制的烛灯,点燃了,放在蹇瞢的身旁,又搬了个坐垫给李凌之。
“行了,下去吧。”
“是,陛下。”值殿内侍深施一礼,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天放,有什么就说吧。”蹇瞢正了正身子。
望着坐在灯影下的皇帝,烛火的光亮映在他的眉心那个最琢磨不透的位置,忽明忽暗,每一次的跳动,都代表了他情绪的变化。李凌之的心情很复杂,他确实是个聪明人,并没有因为蹇瞢的宠信而有恃无恐,也懂得在皇帝面前永远不可忘了身份。
“陛下,”李凌之还是决定言简意赅。“褚桢麒造反了。”
“禇桢麒?那个被封在普州的蕃王?”
“正是。”
长久的沉默。蹇瞢的反应完全在李凌之的预料之中,毕竟惠朝立国日浅,根基未稳,最怕的就是动乱。更何况这个挑头的,还不是个普通的流贼,而是前朝正牌的王室成员,来头和号召力都可见一斑。李凌之很清楚,作为惠朝开国皇帝的蹇瞢最忌讳的就是这个问题,所以他会不自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既然这件事命中注定要由自己捅出来,李凌之也就不打算选择逃避了。
“据兵部掌握的情况,这支叛军虽然领军人物号称是前朝普州蕃王禇桢麒,但他们既非从普州起兵,也非是为褚桢麒争天下。”
“哦?”蹇瞢眉毛一挑,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他们的目的••••••”
“厄,这个••••••”李凌之看了看那兀自在蹇瞢眉心不安地跳动着的烛影,示意什么似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蹇瞢明白了李凌之的意思,觉得有些好笑。他是想笑自己,堂堂大惠朝的一国之君。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如今竟然也需要做这种背人的事。
“你们都退下。”
“是,陛下。”值殿内侍垂着手鱼贯着退到殿外。当仁泰殿的大门再次被关上的时候,死寂的大殿内,有生气的,便只有蹇瞢,李凌之和那盏忽明忽暗的烛火。
“说吧。”
“叛军打出的旗号是,迎旧帝还朝。”李凌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五个字。
“啊,是这样啊。”很让李凌之意外的,皇帝陛下的反应竟如释怀般的平静,就好像这天下不是他的,谁拿去都一样,作为臣子,李凌之对这种现象很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殊不知此时在蹇瞢的眼中,最大的敌人,正是他李凌之。蹇瞢把他审视和警觉的神情都掩藏在了昏暗的烛火背后,他在等着李凌之把话都说出来,然后再决定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过于忠心的臣子。
“叛军从灵州起兵,一路北上,经昆,青,雷,鹿诸州,往都城而来。途经各州县竟未受到很大阻力,还收编了一些我们尚未及时整顿的前朝旧部。如今号称八万,还有些声势。”
“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灵州的?”
“依照行军速度推算,当是半个月前。”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呢?”
“这,这个••••••兵部是今天早晨得到的地方宪报。”李凌之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军情紧急使他忽略了,皇帝也许会查处他的失职。
“按这个速度看,他们离岘阳还有五百里的距离。”
“陛下圣明。”李凌之的心还在“砰砰”地狂跳不止。“据斥候回报,叛军现为绛河之水的天险所阻,只得驻军河之南干,伐木造船,用以运送兵马北渡。”
“岘阳现在可以调动的兵马大概有六万人吧。”蹇瞢不动声色。其实他比谁都清除岘阳城的情况,而且他根本没有算上京畿附近州县能抽掉多少援军,倒不是对自己的统治力有怀疑,而是他固执地认为,绝不能受制于人。
“正是,可••••••”
“可多是刚成丁的新兵,没怎么打过仗,完全不能寄予希望对吧。”
“是的。新兵不谙阵法,又没有实战经验,真交起手来,恐怕反成累赘。”李凌之咽了口吐沫,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帝陛下今天竟说些丧气话。“而且,而且我们的武器也略显陈旧,那一仗打下来,折损了不少刀剑,都尚未及补充。”李凌之很小心地措着词。
“这么说,我们是毫无胜算了?”蹇瞢的语气很是戏谑。他今天觉得特别疲惫,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开始检讨起自己来。
李凌之闻言大惊,身子猛地一震,好容易才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当然不是的,陛下。”他了解自己身上的责任,更明白失职的后果,虽然皇帝是这样的语气,但他绝不相信他也会是这样的意思。“且不论京中军民同仇敌忾,誓死效忠陛下,只那叛军自身就有诸多致命的弊陋之处。”
“哦?”蹇瞢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摆出一副好像很是关切的样子。
“臣以为主要有三。”李凌之不失时机地挽救着自己的仕途甚至是生命。“一者,人心也。暴景无道,尽失天下,末帝,厄,齐乐王虽有些作为,但终不能以一人之力挽巨厦于将倾。况且重光年间那些德政,谁都明白,还不是陛下您的功劳。我大惠朝虽是新立,却已将前朝弊政革除太半,举国上下风气为之一新。民心思定啊,叛军这时兴兵北上,轻启战端,实是逆天意而动,初时或有响应者,但绝不会久长的。”
李凌之又咽了口吐沫,想偷眼看看蹇瞢的反应,却不知是烛光忽然暗了,还是自己一时眼神不济,竟什么也没看清。他也只好继续自己的陈奏。
“二者,地利也。岘阳据有岘水之天险,叛军轻易不得越。兴造船只颇费时日,叛军远来疲弊,粮草供给不足,加之南兵不习北方水土,不免思乡。我方以逸待劳,算来竟是占了上风。”
“那这三者呢?”
“是。”李凌之正色道。“这三者,也是最为关节之处,便是这个禇桢麒的身份。他虽是前朝蕃王,但我朝善待前朝王室,凡愿效力于我朝者,皆以准其保留封号和食邑,故他实以为我朝降臣。今兴兵造反,朝秦暮楚,是为小人之举,便是不忠。况他笼络的那些所谓的景朝王室,多半各怀鬼胎,其中不乏有与齐乐王禇玄昭有隙者,故而他们起兵迎旧帝还朝是假,借机自己独揽大权倒是真的。那许多人都想要坐拥天下,恐怕自己内部就要扯不清楚,我方只需善加利用这一点,将其分散,各个击破,则胜利指日可待。”李凌之一口气将自己从今晨得到消息以来分析出的所有成果和盘托出,最后一个字声音落下之后,他的心也总算是落回到了肚子里。
蹇瞢直了直腰,抚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并没有抬眼。“那这事情看来也挺好办的么。”
“不过,有个很重要的前提。”
“什么前提?”
“这个世界上不再有齐乐王禇玄昭这个人。”放心之后的李凌之开始了自己的反攻。
蹇瞢抚弄衣袖的手停了一下,却依然没有抬头。
“为什么?”语气仍旧平和没有波澜。
“禇玄昭不除不足以安民心。”李凌之发觉他的视力突然间又变得正常了,他甚至看见蹇瞢的身体在烛影中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很快,很轻,但依然被他抓了个正着。
“陛下请想,那叛军的旗号毕竟是迎旧帝还朝,故只要齐乐王禇玄昭活着一天,他们的真面目便能够多掩饰一天,百姓便会轻信他们的谣言。只有这个大目标被废,才能引蛇出洞,激发他们的内讧,也才便于我们的分化瓦解啊。”
“这事怕是与齐乐王无关吧。”
“陛下怎能说无关?齐乐王禇玄昭乃是前朝废帝,比叛军中的任何一人都更具名份。只有他死了,反贼的目的才能昭然若揭,我们也才能争取更多的民心啊!”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么?”蹇瞢的这句话既是在问李凌之,也是在祈求自己的内心能够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李凌之仿佛赌上一切般给出了一个决绝的回答。
半晌,蹇瞢才用略显倦怠的语气说:“好了,朕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请陛下三思,军情紧急,万万不可延误战机啊!”
“知道了,下去吧。”
“陛下三思啊!叛军素习水战,若待他们造好船只,横渡绛水,都城的局势可就岌岌可危了!”
望着李凌之远去的背影,蹇瞢只觉身上的筋骨都被人拆去了一般,他强撑着才没有靠倒在席位的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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