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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倒数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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禇玄昭独自坐在含元殿的御座上,修长的身子很像是轻飏的柳枝,温柔,飘逸而又是那么的坚韧。他特意穿上了帝王大典时才应穿着的十二章服,这重重裹裹的华丽织物包围着他,就像缚住了蝴蝶的蛹,一丝一线都诉说着挣扎与无奈。大衮冕上垂下来的旒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唯一能够表达他此时感受的,只有那微露在宽大袖口之外,轻轻搭在扶手上,有些泛白的枯瘦的指尖。
“陛下。”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从远廊柱的后面闪了出来,回荡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发出的回响把说话人自己都吓了一跳。
禇玄昭并没有惊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再没有什么事能够令他动容了。
“是谁在那里?”禇玄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藏在柱后的那个人紧跑两步,来到禇玄昭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了下来。
“回陛下,是小的张广。”
禇玄昭透过旒的缝隙看着下面的人,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不屑。“他们都走了,内仆令,你怎么不走啊。”
内仆令张广从脸颊上的赘肉堆里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回陛下,小的,小的是奉圣••••••厄不,蹇相的命令,来向您要回您的那枚玉玺的。”
“蹇相,蹇相。”听到这两个字,禇玄昭如雕塑般的身体第一次震动了一下,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极度痛苦的混合体流过,不过只有他自己看得到。
“这,真的是他的意思吗?”禇玄昭低头看了看放在自己膝上的羊脂白玉宝玺。
“小的怎么敢妄自揣测圣意。”张广陪着笑,语气有些不耐烦。
“圣意••••••”禇玄昭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的这一生当中,还会有被一个宦官反驳的时候。
“请您千万不要难为小的。”张广的语调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也请你千万不要难为我。”
张广一惊,他完全没有听出眼前这个即将被废掉的年轻皇帝,一字一句中透露出来的戏谑。贪欲促使他忘掉了所有的恐惧与顾虑,如今高高在上的偶像,马上就要从万人景仰的神佛,变成一钱不值的烂泥,这就是他这种人的哲学。没有人会尊重一堆毫无意义的泥土。
“陛下,请恕小的无礼了!”张广终于不能自已地扑向那枚宝玺。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那方温润的玉的刹那,一只更加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没有感到什么愤怒的力量,但依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陛•••陛下••••••”
“求你,不要拿走这个东西。”
那是禇玄昭的手。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欲望再向什么人发号施令,那只是一句十分平静的请求,平静到人谁都可以视为无物。
“这是他留给我的惟一的东西。”
“小的哪儿,哪儿管得了那么多。”张广努力尝试着挣脱,那枚玉玺就在二人的手与手之间滚动。“小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就没退路了,拼着死也得留下点儿东西。”
殿外响起一阵喊杀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陛下,左右千牛卫誓死护卫陛下!”
禇玄昭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蹇瞢的大军已经包围了整座含元殿,区区几名仪仗用的千牛卫根本无法扭转局面。他不愿再看到任何一滴血,特别是那些为他而流的滚烫的鲜血。
“你们都退下吧。”
“不,陛下,属下要为陛下尽忠到底!”殿外是一片近似于哭喊的声音。
“难道,难道你们想抗旨吗。”说完这句话,禇玄昭的全身仿佛瞬间被人抽去了筋骨,痛得心肺俱裂,抓着张广腕子的手一松,那枚玺印兀自因为惯性从他膝上滚落地面。张广瞧准时机,猛地一挣,也连滚带爬地奔下去捡。
就在即将抓到玺印的时候,张广突然发觉眼前多了一个人影。那虽然只是个无形无质的影子,但却好像撑得起整座含元殿,不,整个帝国。那不是光的产物,相反,光倒像是从它之中托生出来一般。那影子独一无二,张广绝对不会认错。
“蹇,蹇相••••••”
“你要拿什么东西?”蹇瞢身着明光甲,含元殿的大门在他身后打开,阳光从他身后很恭敬地照进殿内,在他脚下铺起一条直通御座的路。
“小的,小••••••”张广没有机会说完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因为蹇瞢的刀更早一步割开了他的喉咙,有血滴在羊脂玉玺上。
蹇瞢还刀入鞘,俯身拾起被磕掉了一角的玉玺,在张广的尸身上把血迹擦干净,像捡还小孩子失落的玩具一样,跺出几步,把玉玺举到禇玄昭的面前。
“拿着,别再掉了。”
“不要了。”
“为什么?”
“已经脏了。”禇玄昭把全身的重量轻轻地放在倚靠着扶手的右臂上,蹇瞢胸甲上的铜镜反射的光芒打在旒的玉珠上,变成一种莫名的斑斓色彩,使得蹇瞢的影像在他的眼中格外的不真实。禇玄昭觉得很不舒服,他想避开那锋芒。
听到这句话,蹇瞢低声地笑了。他本没有耐心去考虑禇玄昭此时的心情,不过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怜悯一下这个用过的道具。
“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蹇瞢把玉玺硬塞进禇玄昭的手里。当他触到那冰冷的指尖时,突然有一点点不舍,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如今却早已没有了往昔的回忆。
就在蹇瞢走神的刹那,突然觉得手心里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没有成功。
“我求你一件事。”禇玄昭的指甲深深地插进蹇瞢的手掌,他想用这种方法,真切地去了解蹇瞢那颗早已变化莫测的心。
蹇瞢低头看了看从自己的手心中渗到那枚羊脂玉玺上的鲜血,细细的一丝红色氤氲进玉石的缝隙,像是散落在雪地里的梅花,勾起他心底片刻的温柔。
“我答应你。不过你现在还是重光帝,你应该自称朕。”
禇玄昭第一次笑出了声。那声音仿佛是在含元殿内低回盘旋的北风,将绝望弥散在各个角落。
“朕?!那么你现在依然是重光朝的宰相,在朕的面前你要称臣。”
蹇瞢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他原本以为早已能够把玩于股掌之间的布偶,还会有自己的意志。
“我••••••臣答应••••••陛下。”蹇瞢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可笑。
敛起笑容,禇玄昭依然是一副静如死水的表情,刚才的他,不过是这潭死水不经意间泛起的微澜而已。
“不要杀那几个千牛卫,好吗?”
这一次蹇瞢是真的愣住了。他原本等待禇玄昭开口,祈求他不要夺走自己的皇位,不曾想竟是在讨几条不相干的人命,哪怕自己的性命也要须臾不保,虽然蹇瞢并没有要杀掉他的意思。
“为什么?”
禇玄昭缓缓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蹇瞢寒星一样的双眸,那眼神甚至让蹇瞢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新君即位,见血不祥。”
猛地,蹇瞢用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撩起褚玄昭面前的旒,玉珠串甩在褚玄昭的面颊上,留下几条浅浅的痕迹。看不清对方的脸使蹇瞢突然感到格外恼火,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的弱势,特别是在褚玄昭的面前。
褚玄昭松开戳伤蹇瞢的手指,指尖留下了斑斑的血迹。褚玄昭旋腕将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一笑,淡淡地道:“这血果然是冷的。”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恭喜我了。”蹇瞢努力地平定着自己的情绪。
“这已经是你的天下了,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褚玄昭浅浅的笑了一下,他也是第一次如此毫无负担的正视蹇瞢的脸。此时此刻,除了自己,他并不恨任何人。
“啊,对,还差件重要的东西。”褚玄昭直起腰,轻轻拨开蹇瞢的右手,旒又垂下来,再次遮住了他的脸。
“什么?”
“禅位新君的诏书啊。”褚玄昭顿了顿。“难道新君想让天下人指责,背上篡位的骂名不成?”
“你!”这句话无疑是戳到了蹇瞢最薄弱的环节,两团被极北寒冰包围的玄色火焰腾然而起,无声地燃烧着。
半晌,蹇瞢还是从唇角边扯出一个不怎么优雅的笑。“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
禇玄昭本想还以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笑,但他终于没有那样做,只是无声地站起身,缓步走下御座。在禇玄昭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四目相错,蹇瞢突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冰冷,一种即将失去一切的纯粹,不知是欢喜还是苦痛。他下意识地拉了一下禇玄昭的衣袖,但那衣袖却从他的手中滑落。
“你要做什么?”
禇玄昭在张广的尸身前停住了脚步,振了振衣袖,跪坐下来,伸出修长的食指,玩弄起张广的衣角。
蹇瞢被这种沉寂搞得有些愤懑,刚欲开口,耳边就传来禇玄昭淡淡的声音:“你想要我的东西,跟我直说了不就是了,又何必抢呢。”
蹇瞢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禇玄昭会把话说的这么直接,这并不是他的性格,至少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样子。他突然很想辩解什么,一回头,却看见禇玄昭正在用他的手轻轻地帮张广阖上双眼,仿佛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张广。而后,禇玄昭撕下张广袍子的下摆,用手指蘸了地上尚未干透的张广的血迹,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蹇瞢很清楚,那便是要写给他的禅位诏书。待禇玄昭最后一次收回笔锋,一切便都将结束了。他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并不会是全部,而且那期限会是永远。
忽的,一阵血的甜腥味道飘来,很近,好似就在鼻侧,蹇瞢猛地抬眼,却见禇玄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手中托起那片被称作诏书的碎布,旒依然挡着他的脸,却莫名地能够看见他面色平和,浅浅的笑意在似有似无间。
“拿着吧。”
蹇瞢已经无心去惊异于自己的失神,他定定地望着那诏书,虽然血迹黏腻,却依然能清晰地辨出出于何人之手,那字竟与欢饮达旦之后写出来的别无二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怼。左下方还有一方印章,也是蘸了血钤上去的,缺掉了一个角,上有不到十个字,却笔笔都是那么的张狂。
蹇瞢终于笑了,那笑就像夕阳里被撕扯的一絮一片的云朵。
十二章服一件件地被抛在地上。禇玄昭像摆脱枷锁一样直到剩下一身缟素。最后他缓缓解开系带,把大衮冕戴在蹇瞢的头上,用旒遮住了他的脸。没有了重重包裹和武装的禇玄昭显得格外纤弱,却也格外强大。
“你现在像个真正的帝王了。”
笑声戛然而止。隔着旒,蹇瞢眼前的世界瞬间变的迷离起来,如幻影,又像是一个童真的梦。他终于明白禇玄昭为什么一直要透过那些叮当作响的玉珠串来看这一切。此时此刻,他仿佛并非身处含元殿这阴森冰冷的屋宇之内,而是站在安平王府的大门口,多少有些局促地向里面张望,眼前,有一个穿红衣的弱冠少年,被疏懒的阳光温柔地包裹着,明丽的眉眼间流过一丝薄如蝉翼的惆怅,嘴角微微上扬,牵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这少年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最终竟变成一团白色的云雾,随风轻飏,渐行渐远。
蹇瞢的心中猛地痛了一下,脱口而出:“昭郎!”却只听见禇玄昭的声音远远的,从殿宇的深处飘来。
“来世吧。”
(这一章大概是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