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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参辰已没 ...

  •   “秋风得意马蹄疾!”
      星河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这样一句,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弘昼骑在马上听见她低低的笑声,抬臂擦了擦汗,驱马过去用手中鞭梢挑起了车窗的挡帘朝里觑:“在做什么?”
      星河劈手把车帘拉回来,懒洋洋地歪到了靠枕上。
      说是家里投了门路给他在衙门里寻到个职位,今次第一趟差使就是要到蒙古去视察一下灾情。
      视察?说得自己象钦差大人似的。星河笑他,可他却瞪瞪眼:“可不就是钦差!”
      好吧,钦差就钦差。可这位钦差大人连星河在内只带了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小仆从齐心,余下的那位据说是衙门里安排下跟着的人手,名字姓赵,叫赵保儿。
      星河忍不住又惊诧起来,这个赵保儿她以前肯定没有见过,可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怎么活象见了鬼似地盯着她瞅了好半天,直瞅到秦司夜面色不豫地连哼了好几声才把一张煞白的脸转开。
      我长得有这么吓人吗?星河下意识地摸摸脸,赵保儿在她面前与别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倒是让她有了新奇的体验。
      越往西北走,旱灾的灾情越严重,所幸在他们出京后不久天降喜雨,可已经大片大片干枯的草原却不能立刻返青,这一冬牧民和牲口的日子可难熬了。星河看着灾民的困境心中十分怜悯,她离开苏州来京城的时候身上带了不少银票,一些散碎的全在沿途兑成现银施散给了灾民,可是面额过大的兑换不开,又因为是微服不敢太过暴露身上的财富,只有眼看着灾民的惨状暗自流泪。
      秦司夜是个火爆脾气,一日在客栈灯下坐得好好地,忽然勃然大怒:“皇上的赈灾银子已经拨下了这么长时间了,这些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要是给老子查出点儿猫腻来,老子碎碎地活剐了他们!”
      除了平时闹点别扭,星河还很少见秦司夜发这么大的火,她忙过去捂住嘴:“也不看是什么地方就混说!你是什么身份?要剐他们也轮不上你,趁早办了差使回去复命才是!”
      “星河,”秦司夜拉了她坐在自己腿上,又倚在她怀里,“以前出去都是吃喝玩乐,到这儿才知道民生艰辛,才知道皇上治国的难处。星河,我心里又气又难受,是银子重要还是百姓的性命重要?这些官们不都是读圣贤书读出来的?怎么到了银子跟前就把圣人的教诲全抛在脑后了?”
      他们住的是普通客栈,房里点的蜡烛也是最简单的白烛,烟味大不说,水份还多,常常烧着烧着就嗤啦一声爆个灯花。
      这时候的秦司夜看起来似乎还跟以前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不同。星河抬起端放在膝上的双手,情不自禁搭在了他的肩上。
      “谁又不气呢?江南虽然捐赋多,可毕竟是鱼米之乡百姓生活还算富庶,我们家里头有几个钱,我也没尝过一天苦日子的滋味。以前一心想着怎么样把家里的生意看顾好,怎么样多赚银子多买房地,偶尔善心发了就捐点银子捐点香火,现在想来,竟是太冷酷了些。跟这些贪敛的官员比起来,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
      秦司夜叹口气,在她怀里拱了拱:“你已经做了很多,身上那点儿私房钱不都快散光了么?”
      “我现在可以白吃你的白喝你的,要钱做什么?况且钱再多又有什么用?花在这里总算可以救几条性命,留在我手里……”
      星河话音猛地停住。留在她手里的钱,曾经也买不来齐烈的一条命。
      算起来,自己还真是金贵,陪他一年的时间,就省了几十万两银子和耿家所有的房、地、店。
      是他不择手段强占了自己,自己却还要在这儿安慰他。耿星河垂下头轻轻笑了起来,这才短短的几个月,她怎么突然就变了?以往那个性如烈火受不得一点委屈的耿星河,怎么到了他的手里就软弱妥协成这般田地?
      “夜深了,睡吧,明天还要赶路。”星河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整了整被褥,揭开钻了进去。秦司夜随后也进来,他应该是累坏了,头一沾枕头立刻睡熟,星河好不容易才把他缠着自己的长手长脚拨拉开,长长出了口气,在这个被他全部气息包围的狭小空间里,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又捱了一会儿,星河实在是耐不住,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秦司夜转了个身只哼了一声,又沉入梦乡。
      今夜月光很明亮。
      星河推开窗子静静坐着对月,只觉得自己全身没有一丁点儿力气。他的眉峰那么难以逾越,他的眼波那么难以泅渡。可是怎么办,一年时间而已。
      一年时间而已。
      “星河。”他突然唤她,她惊跳了一下看向他,却分明是呓语。
      “星河,我渴。”秦司夜咂着嘴模糊地说,星河一霎那间泪流满面。

      她趿着鞋系好衣服就冲出了房间。屋外正好有个井台,不知什么人打了半桶水放在那里却没有提走,星河扑过去撩起水就往面上擦,想把泪痕掩盖住。北地日夜温差大,水激在脸上,她全身打了个寒噤。
      身后却突然有人低声唤她。
      “星河。”
      星河差点一跤坐倒,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随即有只温热的大手从背后轻捂住她的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出声,星河,我来救你!”
      她惊惶地被他慢慢转过身来,月光下,齐烈的脸森冷得可怕,他心痛地握了握星河的手,便拉着她往花荫浓密的后院走。星河有点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可是当齐烈带着她跳上一匹早系在客栈后门外的马儿背上时,她才明白过来。齐烈找到了她,齐烈要把她带走了……
      可是,可是……
      她握紧齐烈的手臂。
      他还在客栈的床上,一个人,他还渴着……
      他……
      “我们回家,星河,我们回家!”齐烈一夹马腹,骑得熟惯的马儿轻轻抬起蹄走了出去。
      踢蹋,踢蹋。
      马蹄声在静夜里听来震聋伐聩。
      走了?
      真的?
      刚才还躺在他怀里,现在就要离开了?
      星河来不及想齐烈是怎么找到的她,她的心思乱成了一锅粥。秦司夜还躺在跟她合用的一只枕头上,可她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离开么?她犹疑间,马儿已经走到了远离客栈的地方,齐烈一手揽紧星河,轻叱一声,马儿扬起蹄,往黑暗中冲去。
      夜风携住她的泪,不知能不能赠进他酣然的梦里。

      齐烈一路都没有提起怎么找到星河的事,星河也没问。也许他顾忌着她的遭遇,怕惹出她的伤心吧。星河只是每天沉默着,跟齐烈往南疾行。齐烈显然是在躲避秦司夜的追赶,路走得极迂回,东折西迁,并不循着最近的路南下,而是向西绕了一个大弯子从蒙古、山西交界的察哈尔右翼入关,又行两日到了大同。
      这样绕下来,只怕追赶他们的秦司夜早就回到京城了吧。
      进了山西,齐烈象是松了一口气,话也多了起来,一直想办法逗弄着星河让她多笑一会儿。星河知道齐烈的心意,强打起精神来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
      “星河,我要是早一点儿找到你就好了。”
      吃过晚饭,两个人在房中闲话,齐烈忍不住握起星河的手。她淡淡笑笑:“现在找到也不迟。”
      “只是,你受苦了。”齐烈说这话时分明咬牙切齿,星河抬头看他一眼,除了笑,还是笑。
      “别怪我,星河。”齐烈心痛如绞,把她抱进怀里,紧紧搂住,“我来迟了!”
      “齐烈……”
      “在京城一直没找到机会,出京之后有几次想救你,可跟着清狗的那个人功夫了得,我怕有个闪失反而害了你,这才一直跟着到了草原上。星河,总有一天我会手刃了那只清狗给你报仇!”
      清狗?
      秦司夜也是满人?星河在齐烈怀里笑笑,看他的作派也能看出满洲亲贵纨袴子弟的样子来。秦司夜。算来到了如今,她连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这可真是好笑。
      想也不知道想的是谁,就算恨,也不知道恨的是谁。
      “他……”
      原想告诉齐烈,他并没有错待我,他待我很好。可是想了想,星河还是没有说出口。齐烈冷哼一声:“他是皇子又怎么样?我不怕他!星河,你放心,家里的产业已经全部折变,苏眉和大柳也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带着你远远离开,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星河先还点了点头,可随即一声惊喘推开齐烈。
      “你说他……是谁?”
      齐烈咬咬牙:“他并不叫什么秦司夜,他是当今鞑子皇帝的第五子,爱新觉罗弘昼!”

      更鼓才过。

      她手无寸铁,而已经离开的那个人却剑拔弩张。
      什么爱?什么新?什么觉?什么罗?
      什么弘昼?
      纨扇柄上他系好的那一小块玉。昼。
      为什么?
      齐烈惊慌地看着星河仰天大笑着泪如雨下,他扶住她,一迭声地喊她的名字:“星河,星河,怎么了?”
      “为什么?”星河的泪水象决了堤一样倾下,可她的语调却沉静得吓人,“为什么是我?”
      “星河!星河!”
      她正飞着,不管是南迁还是北徒,她还能飞,可是突然一枝箭射穿了胸膛。
      原来这就是痛!
      她在下坠的时候,听见耳边命运狰狞的鼻息。
      “星河,你怎么了?星河!”
      齐烈他架住已经摇摇欲坠的星河,扶住她的脸擦她流个不停的泪水。星河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她抬眼看着齐烈,一点苦涩、一点哀伤、一点凄凉、一点惆怅,晶亮眼眸里淡淡清冷,苍白唇齿间定定游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更鼓才过。
      夜晚刚刚开始。

      ~~~~~~~~~~~~~~~~~~~~~
      一路向南,须过桑乾河。
      齐烈就在桑乾河边遗失了星河。
      一早出去寻船,想溯流而下走一段水路躲开可能会有的追兵,急匆匆回到客栈时却只发现一纸素笺。
      我走了。
      三个字,骇掉了齐烈的魂魄,他疯了一样冲出客栈,想尽所有的办法耗尽所有的精力,在大同府附近直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星河的踪迹。可是星河又不象是被抓回去的样子,她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和银两,走得似乎从容。
      星河其实并没有离开大同府。一出客栈的门,她就雇辆马车驶往城外,找了间冷僻的庵堂,奉上一千两的银票,主持师太笑咪咪地把这位贵客迎进内堂,收拾出净室任贵客住着给家人祈福。过了十几天,她又回到城里,买了座干净的小院子,一个人清清静静地住了下来。
      借住过的那间庵里供奉的是文殊菩萨。
      星河曾经在佛前跪了很久,双手合十举在胸前,怎么想也想不透自己经历的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
      五髻文殊师利左手执青莲、右手执利剑,安坐于猛狮之上,柔和慈祥华美庄严。他说,不见生死,况复厌离,不见涅槃,何况乐著。
      可我不明白,我还是不明白!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耳边听着祥静的经诵,心里十丈的浪涛却一刻也无法止息。每个梦里,他都在对她说,星河,我渴。
      可是我,是谁?
      梦魂无力拘管,每天夜晚,筋疲力尽地飞奔到他枕边,只为润一润他干裂的嘴唇。
      可是你,又是谁?

      忧困无奈,星河病倒了。这一病就是十多天,所幸在生病之前已经找到了两个服侍的丫头,才算是没有沦落到人在异乡形单影只的地步。病还没好透,星河又不得不出门,天气已经很冷,再不到裁缝店去缝制两套冬装,只怕赶不上第一场雪时候的穿着了。
      从裁缝店出来,星河有些头晕。跟来的小丫头手里挎着个大包袱扶得慢了一步,星河脚下一歪,正撞上个人。立马就有跟班的上来唬吓:“怎么走路的?眼睛长哪儿去了?”
      星河陪着笑道了歉,虚虚浮浮地往路上走。只听身后“啊”的一声,杂乱的脚步声赶上来,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星河惊得低呼一声,转身看向抓住自己的那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身穿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可这位夫人此刻一点儿没有了尊贵的做派,只是瞪大两只眼睛又是喜又是惊地在星河脸上端详摩挲,嘴里磕磕巴巴地支吾着:“姑……姑娘,慢……慢……慢走,慢……慢走……”
      “夫人,有事吗?”星河笑道。
      “没,没,没事……”夫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星河,眼里泪花闪闪:“只是……只是……”
      “刚才是我不小心撞着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星河向她点点头,唤过小丫头慢慢往家走。那夫人却不放弃,跟着过来边走边说:“我……我……姑娘,我……我……,对了,我听姑娘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怎么一个人到这里做衣服的?”
      星河只觉得这位夫人似乎热心过了头,她笑着点点头并不回答,脚底下加快步伐。
      夫人仍然坚持着跟上来:“姑娘,姑娘何方人氏?”
      这人怎么这样?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星河咬咬唇,此时此地可不能生出什么事端来,于是她头一低,几乎开始小跑起来。跟着夫人同来的家丁仆妇们惊讶地看着夫人一改往日沉静的样子,跟着位姑娘在街上小跑,都只当夫人遇到了什么人,几个家丁互相交换下眼神,跟过去挡在了星河的面前。
      星河猛地站住,回头看向夫人,无奈又有些愠怒:“夫人若是被撞伤了,我可以赔你诊费和药费,不必这么穷追猛打吧!”
      “不是不是!”夫人忙摇摇手,叱开挡在星河面前的家丁,笑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姑娘别误会。只是……只是姑娘长得很象我一位故人,这才搅扰姑娘几句,只不过……只不过聊蔚一下离别之情而已!”
      “哦,是吗。”星河心中一紧,笑都没笑得出来。
      夫人喘了几口气,拉着星河的手问道:“可不可以问一下姑娘贵姓?何方人氏?我看你与我那故人长得一般无二,说不定还真是什么亲戚呢!”
      “我姓柳,祖籍安徽。”
      “安徽?”夫人脸上明显地现出失望之情,她定了定神,又笑问道:“可听姑娘的口音似乎是江南杭浙一带的,没有一点儿安徽味儿呢。”
      柳嬷嬷是安徽人,星河自小跟她长大,自然会说几句安徽话,她笑着说了一句:“现在呢,听出安徽味儿了吧!”
      夫人笑得勉强,拉着星河的手一松也不肯松:“敢问姑娘,家里……家里有没有苗疆一带的亲戚?”
      苗疆?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苗疆?星河摇摇头。夫人又拉着东扯西拉问了几句,星河只是摇头不知道。大白天地在街上,死活拉着人家姑娘不让走也不成个样子,夫人极是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还要问星河的住址,星河找了个刚到此地还未安身的借口推脱开,急忙转身就走。
      走出很远,夫人却突然在身后大喊了一声:“曼萦!”
      星河听见母亲的名字,心神大乱,脚下踉跄,回头凄惶地看一眼,正看到夫人脸上狂喜的表情。星河哪里还敢停留,用尽吃奶的劲儿狂奔而去。
      一到家,什么也顾不上了,星河抓了几块银子抛给小丫头,只收拾了银钱和母亲留下来的那幅字,便夺门而逃,到了街上顾不得讲价钱,也顾不得挑三捡四,雇了遇到的第一辆马车,急急忙忙地出了城,向南行去。
      星河狼狈逃开的时候,夫人跟着跑了几步便犯了痰症咳倒在地,她不顾自己的身体,连声命家丁一定跟着找到前头的那位姑娘,家人苦劝几句,扶着她坐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停在大同知府的府门外,丫头七手八脚扶下已经站立不稳的夫人,里头的管家忙迎出来,一见夫人这副模样都吓了一跳。知府听说夫人在外头犯了病,也火急火燎地从书房出来,拉住夫人的手:“青青,青青你怎么了?”
      夫人摇头落泪,抓紧知府的手臂,泣不成声:“我看见她了,我找到她了……”
      “谁?你看见谁了?”
      夫人喘了两口气,一抬眼越过丈夫的肩膀看见站在书房台阶上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人。她这一吓不比刚才的轻,倒抽一口凉气便软倒在了知府的怀里。
      “快去,快去,快去……”
      “做什么?去哪里?”夫人已经说不上话来,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知府忙转向跟着夫人一同出去的下人,厉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出去遇到什么人了?”
      “只遇到一位姑娘,夫人她……她……她就这样了……”
      “姑娘?什么姑娘?哪家的姑娘?”
      夫人一双眼死死盯在那个青衫人的身上,咬紧牙关一字一断地说道:“格……格,格格……”

      大同府的城墙消失在地平线下的时候,星河松了一口气,抱着包袱靠在了车壁上,泪水也在同时洒落。
      天地之大,她竟然没有可以逃向的地方。
      只不过三个多月,百天而已,她生命里的一切都被颠覆,穷一生之功也无法再回到过往,可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生活下去呢?连一个喘息疗伤的机会也不给,老天就这样残忍残酷?

      车后一阵马蹄声,从车边穿过,紧接着,马车猛地一停,星河不提防,头正撞在车壁上,隐隐作痛。接着就听马夫破口大骂,然后是两声清脆的耳光。
      不是遇见贼了吧?
      星河紧张地攥住包袱,除了这字,贼人要什么都可以给。
      正想着,车帘猛地被扯落。
      黄土道漫天烟尘中,挺立着一位中年男子,穿件石青长衫,不可思议不敢置信地看着星河,双唇轻颤,脸颊铁青,瞬也不瞬的眼睛里,全是让星河悚然的光。
      能将沧海也烧成桑田的光。

      星河在这样的眼光下,一丁点儿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更没有胆子将视线移开,她被那男子身上的气势所迫,与他直直对视。
      他无疑是个好看的男子,身上的衣服虽然成色不新却是最上乘的质料制成。他仔细地看着,不放过星河脸上的一丝一点,急迫的情绪也慢慢被难以言表的哀怜所取代。
      “这位姑娘,能否拨冗下车一晤,我有话想问你。”
      他明明是问,却用肯定的语气,一看而知是个惯常发号施令的人。话音刚落,一旁转过两个随从,掀开被他扯落半幅的车帘,静待着星河的动作。星河揣度一下形势,不甘不愿地挪下车。
      路边一小片树林,三三两两几棵槐树都长得粗壮,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掉落。中年男子走到一棵槐树的树荫下,转过身来看着星河。
      星河穿着件鹅黄的衣衫,挎着装那幅字的蓝布小包袱,一步一蹭地过来,心里想着对策,脸上却一副冰冷的样子,眼睛只盯着脚尖,不敢抬头。
      “姑娘贵姓?”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年轻许多。
      “我……姓柳。”
      “柳?那……姑娘今年多大了?”他不急不慢地问,星河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圈,她抬起眼向男子瞥了瞥,回道:“二十。”
      男子果然扬眉,轻声诘问:“二十?这么说,是先帝四十八年的生日?”
      星河点点头,那男子继续问:“请问姑娘,可认识一个叫做曼萦的女人,她的旗姓是舒穆禄。”
      星河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是旗人,义父倒是从来没有提起过。
      “很好听的名儿,却不曾听说过。”
      男子顿了顿,上下又打量了星河一番:“不曾听说过?”
      “我应该听说过吗?”星河偏偏脸,看见一边的马车夫捂着左脸蹲在车辕前,一手扯着缰,吓坏了的样子。她心里又是气又是怕,轻声道:“大人,小女子急着赶路,若您问完了,可否容我告退?”
      男子晶黑的眼睛眯了眯,嘴唇嗫嚅着,没点头也没摇头。星河福了一福便走向马车,车夫站起来,取出脚凳要扶她,中年男子紧着赶上几步,扬声问:“舒穆禄曼萦,姑娘真的没有听说过?”
      星河手扶着车门,转过脸来,笑着摇了摇头。
      笑容从星河明媚的眼睛里逸出,顺着远山一样的眉,滑进了身边九月的阳光里,美得无处躲无处藏。象三月润物的微雨,也侵入了他的心底,和烙在他心底的每一个记忆契合在一起,那记忆里的一张张笑脸,是他十八年华丽又残酷的梦,是道不尽诉不完的相思痛。
      星河看着男子俊逸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星河身边,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扯向自己:“你骗我,没有两个人能象成这样。说实话,你到底是曼萦的什么人?难道……是她的女儿?”
      星河的脸也白了,她大力去掰男子的手,哪里撼得动分亳,又急又气的她干脆踢打着张口去咬,男子的随从见状一起上来撕拉,拽脱了星河臂上挎着的包袱,那个卷轴就在厚绒一样的草地上直滚开去,把十四个扎眼的大字亮在了众人面前。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男人拧起眉,双手扳住星河的肩,猛鸷骁然地掐紧:“这是哪儿来的?”
      星河在他铁臂禁锢下一动也不能动,她看着那个男人突然仰天长笑,笑声凄厉中带着狂喜。
      “曼萦,找了十八年,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一回,看你要逃到哪里去!”他说着,
      “说,曼萦在哪儿?快说!”
      星河几乎是悲悯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一双眼望尽,是来易来去难去的缘。
      一颗心系定,是分易分聚难聚的梦。
      十八年的幻想一朝戳破,会是怎样的悔恨伤痛?星河怔忡着,全不知自己的泪已经流了满腮。
      谁叫你们当□□走的母亲?活该你们今日承受这样刻骨剜心的痛楚。
      星河迎着男子缭乱的眼睛,倔强却又轻软地吐出一句。
      “她,早死了,十八年前就死了。”

      很明显,男子所能接受所能理解的回答里,不包括死这个字,他象是没有听懂星河的话,更象是没有听见星河的话。
      “哪儿?在哪儿?”他燥狂地催问,十指收紧,几乎捏碎了星河的肩胛。
      一是心痛,一是肩痛,星河掐住他血脉贲张的大手,咬着牙道:“现在焦急,十八年前我娘孤伶伶死去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
      血色一丝丝从他难掩风霜的皮肤下浮现,直到那张苍白的脸孔变得殷红,连眼睛也似乎要滴下血来。可他的神情却沉静着,甚至是冷漠地狞笑:“你说什么!”
      若不是扳住她肩膀的一双大手有难以抑制的轻颤,星河险些被他骗过,以为他对母亲的死是不以为意的。星河睁大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男子渐渐抛开强装的面具,呼吸粗重,鼻翼歙张,几乎把星河抬离了地面。
      他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短短的一句话拆开,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紧咬的牙缝里蹦出来,砸在星河的身上:“敢骗我,信不信我杀了你?”
      “请便!”星河低笑。她脚尖踮地,双手攀着他的臂,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她还是尽力伸直了脖颈,勉力地瞪着他,“杀了我,我就能见着母亲了!”
      男子的手骤地一松,星河喘息着,手抚在胸前防备地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撞靠在一株槐树下。他去势颓然,一人合抱的树竟被撞得狠狠一颤,满树黄叶和花间刺目的阳光一起崩然倾泄。
      “死……死了……?”
      他双手按在身后粗砺的树皮上,嘴里喃喃念着,顽固又企盼地看着星河。
      星河第一次看到这样痛异惊愕的哀伤,有些不忍地垂下了头。只是她这一低首,倒象是给了男子莫名的希望,他扭曲着嘴角,英俊的脸因悲怆而变形。
      “我不信,曼萦不会死,你告诉我,她究竟在什么地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他说出这一句。
      星河看着一地的黄叶,恍是一颗颗长久等待而凋零的心。
      “母亲的坟就在西湖边,今春雨水大,水漫上来浸了好几天,有些松脱了。我离家来京的时候刚刚才修好,碑上的字还没来得及描红。你若要找,只往杭州西湖边珠砂巷送云居,说是耿星河让你来的,就成了。”

      生命怎么回溯?昨日怎么滞恋?
      男子迅速转过身去,抬头看着树枝间泄落的阳光,高大的身形微颤着,两只交握在身后的手紧拧在一起。
      “带她回府。”男子僵硬地说了一句。身边的侍卫对视一眼,动作有些迟疑。
      “带她先走!”
      侍卫们拖起星河便架上了车,打马往来时路上跑。只余半幅的车幕外,那个石青色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到消失在星河眼帘中,都没有再转过身来。
      一整个天地里,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他独立的那处却密布阴云。
      高大的身躯稳稳伫立,仿佛他一直就生长在那里,生长在那片阳光也照不进的阴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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