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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二八 (二) ...


  •   而此时江南义军的形势也正如霍青桐所料,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因江浙是红花会大本营所在,福建又是天地会势力集中之地,初一举事倒进行得颇为顺利。再加上李可秀顾虑李沅芷安危,不敢轻举妄动,对福康安接连的指示都是一个拖字,令义军短时间内就横扫浙江全境。那天地会总舵主林爽文虽然私心略重,头脑却很清楚,当即提出当年陈永华“先取南京”的策略,与陈家洛想法一拍即合,义军随即北上,经常州府、镇江府西进,与当地驻军交战,陷入胶着。

      这些义军中有大半是江湖中人,颇有些武功在身的,但临阵交锋才知道并没有太大作用,指挥调度方面又不如习练有素的正牌军队,形势渐渐此消彼长。恰在这时福康安已剿平河南丐帮之乱,飞速赶到浙江,先以贻误军机斩了浙江提督李可秀,跟着提兵自南向北大举反扑。

      据说那李可秀临终之时,并没有激动的神色,也不加一言自辩,只是仰天长叹,随即把目光投向远方,似乎要看到什么期待已久的人似的。只有靠近他身旁的人方才听到他极低的自语:“戎马半生,终敌不过儿女情长,奈何如哉!”

      福康安是知道李氏父女之事的,对李可秀倒生了三分同情,转而更恨上红花会,一边向乾隆上表给李氏家人说辞求情,一边卯足了劲与义军拼杀。他自幼好武事、习兵法,又在金川阵前真刀真枪地历练过,这半年来从直隶到山东、从河南到江南一路智取强攻地杀过来,经验愈加丰富。义军人数虽众,在陈家洛林爽文约束之下也纪律严明,颇得民心,但在用兵韬略、临阵应变之处何止差了一节。况这些江湖汉子素来喜赢怕输,初一交锋不利,气势上立刻受挫,竟就败退得不可收拾。不多时日已撤出江浙两省,收缩进福建境内。

      那福康安也是心思机灵,率兵继续围杀之际,却把义军派往各地交换情报的探子都轻轻放过,任其回归报信。是以余鱼同虽然失踪,回疆霍部按兵不动、直隶等各地起义尽皆平定、天理教红阳教哥老会连同当地红花会首领几无生还的消息还是如实传至福建义军之中。江南漕帮是青帮一脉,跟红花会并不甚交好,见势头不对便人心惶惶,没多久就星散了大半。天地会在大陆会众不多,红花会又失了徐天宏、卫春华、文泰来夫妇、无尘道人和西川双侠等极有威望的首领,士气也一蹶不振,再与官军碰了两三次,见无力突破包围,索性迅速后撤至福建沿海,依林爽文的提议,踞守于漳州府南端的东山岛上。

      福康安再怎么告诫着自己“不要轻敌”,到这时也放了大半的心,先调水师从海上方向拦住去路,阻止义军东渡,自己率部直奔梅洲。又想到一条速战速决之计,如此这般吩咐下去,这才登舟渡海,上岛将义军团团围困。

      义军所守之地是东山岛东端一座现成的水寨,名为铜山城,始建于明洪武年间,后来名将戚继光便曾在此操演水军,抗击倭寇。到南明隆武二年,即清顺治年间,郑成功兴师抗清,也在这里坚守,直至东征台湾为止。那水寨环山而建,临海砌石,坚固无比,义军如今剩下不到千人,在内死守不出,清军一时竟也无法攻破。

      但是义军这边也苦无突围脱困之策。众人在水寨中倒是极为安稳,每日里清军来攻城,倒像例行公事一般,喊杀一阵也就退了,可是义军真要出动,却总被实打实地迎头痛击,若不及时退回城内,几乎就被当场围歼。这样来回试探了十来日,眼看粮秣将尽,“生”的希望便渐渐从众人心中消退下去。

      赵半山和陆菲青是当年经历过屠龙帮瓦解的人,也算从生死边缘走过来的,这时只觉旧事重温,却拖了十余年才真正来临,反而心里十分平静,见陈家洛石双英二人都面色沉重,知是年轻心热,难以接受眼前事实,便分头过去劝解。陈家洛却只摇头一笑,便匆匆走了出去。

      到得城边,果然见林爽文独自一人站在墙下,似是十分专注地看着什么。陈家洛走近前去,他也没有回头,对着面前一丛半开了红花的朱槿低声道:“今年果然是个倒春寒,往常二月便开了,如今都四月底了……也不知到盛开之时,我们还能不能看到……”

      “林兄,”陈家洛拍了拍他肩膀,“陈某——有愧于天地会兄弟。”

      林爽文转身凝望着陈家洛,忽然毫无芥蒂地笑了起来:“你当我林爽文是什么人?不错,我是有野心,想过打下这江山来要如何,但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时不我予,如之奈何!天地会上下都是硬汉子,既然要做大事,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没有在惜这条命的人!”

      “这个我信,不过……”陈家洛的目光越过他去,却落在那丛深红色的朱槿上,“总是我的失策,才害了大家性命。我……罪无可恕……”

      “陈兄,我问你一句话:你当初是早就想把这失败的罪过揽上身,才和我争这义军盟主之位的?”

      陈家洛轻声一笑,却没回答,转了话头道:“你看我们还有没有一线希望可以突围的?比如……从海上?”

      “海上有水师围守,我们现今的船只哪里是正经战舰对手?其实比陆上还难脱身。”林爽文皱眉思索一阵,突然眼光一跳,“除非——”

      二人商量片刻,便同回寨中召集众首领说了计划。众人也知道现在要所有人全身而退并无可能,但心里憋着的问题却没人发问,沉默良久,还是严烟开口道:“既然如此,这诱敌拖战的人选怎么决定?”

      “自然是我去。”陈家洛不假思索地道,“林兄熟知海路,突围必得你带队才成。而且天地会在台湾还有根基,你们回去后重整旗鼓,未尝不能卷土重来。”

      “秋山!”

      “你……”

      众人连严烟在内都有些惊诧于陈家洛的平淡,仿佛他在说的只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林爽文则立即摇了摇头:“这不成。还是抽签决定,方为公平。”

      “哦?”陈家洛微微一笑,“要是抽中离开的人恰巧是我、陆老伯、赵三哥和十二郎呢?”

      “那也是天意如此!赵当家的对海上了解不亚于我们,自然能平安把各位带到台湾。——陈兄,你不用激我,”林爽文的目光深深地望过来,带着无比真诚的意味,“我也是看重义气的人,有这样出风头的事,我断不能让你一个人抢了去。”说着便从身边摸出一把铜钱来,放在掌心数了数,将挑出的一一排到案上,“我们一共八人,这里八枚铜钱,四枚雍正通宝,四枚顺治通宝,抽到顺治的留,抽到雍正的走。”见众人皆无异议,就腾空荷包将铜钱放了进去,道,“哪位先来?”

      众人互相对望一眼,却又无人上前。严烟便哼了一声,走过去摸出一枚铜钱看了一眼,“啪”地拍在案上,站到一旁也不说话。众人看时,上面字样正是“顺治”,这时才突然觉得生死之门在眼前打了开来,虽然都是斩头沥血的汉子,也不免生了片刻犹豫。陈家洛却忽然一笑,也上前拈了一枚,只一扫便撂在一旁,走到严烟身边道:“严大哥,你我终究有缘。”

      严烟横了他一眼,见他神态自若,便不甘心输了气度,也报以一哂。转脸却看到赵半山和陆菲青面上都有不满之色,跟着赵半山便走过来冷笑道:“好!既然如此——”

      “三哥!”陈家洛猛地拉住他手臂,急道,“不可意气用事!”

      林爽文等人都没明白这话中意思,赵半山却斜睨了他一眼:“是么?那你又是怎么说?”

      “我……就是林兄说的,天意如此。”陈家洛嘴角上刚浮起一丝笑容,又在赵半山的目光中淡了下去,转而露出认真的神情,“三哥,你还有家人在台湾……”

      “秋山说得对,”陆菲青在旁拍了拍赵半山肩背,“老弟,你有妻有女的,这聊发少年狂的事,就留给我来做好了。”

      “陆老伯,你——”陈家洛话没说完,突然身子一倾,喷出一口血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陆菲青便也来不及抽签,先和赵半山两人架着他到椅中坐下,见陈家洛脸色苍白如纸,却仍然死死握着两人的手,不住低声道:“陆老伯,三哥……别逼我……你们别逼我了……”

      赵半山无奈地与陆菲青对视一眼,便长叹一声,转头道:“林总舵,这签还是你们先抽罢。我和陆大哥——听天由命。”

      林爽文怔了怔:“这是为什么?赵当家的是觉得我这主意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赵半山作个手势,止住了林爽文的追问,“我们自幼练暗器的人,手头对分量极为敏感。顺治通宝比雍正通宝早出了几十年,两种钱磨损程度不同,一摸便能知晓。这不是对你们几位大大的不公么!”

      “这……那么陈兄……”林爽文忽想起陈家洛掷杯伤严烟的事,心中一动,脱口问道。陆菲青便缓缓摇头:“他的心思你们还看不出来?总是要把这条命送在此处才肯干休!”

      林爽文不由得呼吸一窒,随即深深叹了口气,挥手请石双英和另外两位天地会首领先抽了签,却见只有自己一名属下摸出一枚雍正通宝,案上四枚顺治通宝则已齐全。虽然这意味着自己有了逃生的机会,而且天地会与红花会各自占得两个名额,也算公允,但这时心里毫无轻松之感。见陈家洛已站起身来,便向他点了点头,计议起双方配合突围的详情。

      正议论间,忽听属下会众来报,说有清军使者请见。众人都诧异起来,明知率领官军在水寨之外对垒的正是福康安,这人少年傲性,恨不得将义军一古脑扫尽才肯罢休,和谈招安都不可能,派这使者前来却十分蹊跷。但左右情形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也就首肯带进人来。那清军使者竟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身量似还没长起来,只一双眼灵动得四下乱转,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进来就问:“哪位是陈家洛陈公子?我们福三爷想见见。”

      “见我?”陈家洛和林爽文等人交换了个眼神,沉吟着问道,“有什么事?”

      “这个什么事,福三爷没交代给我。”那少年向陈家洛上下打量一番,咧嘴笑道,“只是我们爷说了,耗了这么些时日,他也烦了,今儿必要把这寨子拿下来。只是交战之前,有些话想当面跟陈公子谈一谈。”

      众人听到他说“今儿必要把这寨子拿下来”就是一惊。陈家洛低头思忖一阵,忽道:“这么说,我要是去了,他就暂不进攻?”

      那少年仍是笑得没心没肺一般,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爷说陈公子是聪明人,一听就能明白。他也不在中军见您,就在那边红山顶上,谈完了各自回来,该怎么打怎么打。”

      “陈兄,”林爽文在旁一拉陈家洛,“这事蹊跷得紧,小心有诈。”

      陈家洛却轻声一笑,只盯着那少年道:“就算有诈,也不过引开我一个人,对攻山有何裨益?以福统领的脾气,要不是真想跟我废两句话,何难现下就提兵进攻?”

      “陈公子说得是,我们爷的性子您都摸准了!”那少年眨了眨眼道,“我只是来带个话,去与不去,请陈公子自决。我们爷说了,一刻工夫等不到您,立马攻山。”说完也不管别人是什么眼光,自己转身出门。带他来的会众因没得首领指示,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

      陈家洛却不再怠慢,即刻整装。众人见他当真打算赴约,心里都十分不安,要拦时又想到那少年临去前曾说,若陈家洛不去,一刻间清军便要攻山。眼下突围准备未完,亟待拖延时间,既然出现了这么个机会,阻止的话便谁也没有出口。眼看着陈家洛收拾停当,走到众人面前深深一揖,却一言不发,不由得心中都涌起悲凉之感。

  • 作者有话要说:
    按:铜钱拈阄梗化用自原著。本文中修了暗器专精的人物有:武指(这个出自原著),陆老师,赵政委,总舵主。
    又:红花会的红花,我曾经考虑过木棉、石榴、扶桑……(至于藏红花就算了,再加上原著总舵主给香香摘过雪莲救过小鹿,让我总觉得丫是卖藏药的orz)后来确定为扶桑,即文中提到的朱槿。
    又:关于霍部的事文中似乎没有交代清楚,正文我懒得改了,在这里补全说明。乾隆一直担心陈家洛策反回疆,所以在听说他擅斩清军主帅之后,密诏兆惠盯紧霍部(见本文第二五章第二节)。兆惠因此在乌什收服滕一雷、哈合台二人。这两人是武林高手,在叶尔羌乱军中刺杀木卓伦父子当然并不费力。故而霍部无首、翠羽黄衫下嫁、回疆援兵不至、江南义军孤悬这一连串因果早在乾隆算中,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权谋争斗,终于还是陈家洛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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