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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二一 (四) ...


  •   那苏卿本是个好事的,见这情景就有些心动,便上前向那人打听端底,这才知道近一月来镇上忽然传疫,十停人中倒有七八停都染上这无名疫病,重症的更是十天之内就不治而亡,闹得人心惶惶,有些侥幸无病的早拖家带口逃了出去。余下之人或者老弱妇孺,或是家人染上疫症四处苦苦求治的,正没奈何处,竟听说万春堂新来了一位坐堂郎中,几日间已治好了十数人。这一来众人全都赶来万春堂求医,谁知那郎中又声言一人之力有限,每天只看十人,众人只得日日赶早前来,能轮得上看病的仍是少之又少。这妇人因幼女患病,已连等了七八天,眼见女儿生望渐少,人都变得呆滞了,任谁说话也听不见,只一味望着药铺大门出神。

      那人说完这番话,上下打量苏卿一回,叹道:“你这位娘子是过路的吧?劝你少管闲事,还是快走的好。听说知府大人已派了官军来,要将这龚家集整个封了,不让疫病外传。到时候谁也跑不了,只能在这里慢慢等死了。”

      苏卿听了暗暗心惊,想这里属安陆府管辖,那官府老爷不设法及时救治一方百姓也就罢了,居然生出这等灭绝人性的手段来,真真够得上“草菅人命”四个字。又看了一眼万春堂门前那如石像般站着的妇人,再也忍耐不住,一咬牙便上去拽了她,咚咚敲起门来。方才说话那人见她如此冒失,早吓得一溜烟跑了,任凭她把药铺大门砸得山响。

      过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苏卿一手拉了那妇人,却不往里硬闯,对着开门的伙计微微一笑。那伙计先以为求医的性急寻事,一看是个有些姿色的年轻女子,便是一愣,又见她笑得妩媚动人,不由得竟如中酒般头晕上来,半晌才稳住神问道:“这……这位娘子,有什么事?”

      “我找你们东家说话,”苏卿见那伙计两眼直勾勾的,心里暗自冷笑,面上却仍绽如春花,越发显出颊畔两个梨涡来,拖了声音道,“劳烦这位小哥带个路。”

      那伙计懵懵懂懂地待信不信,却不知道怎么无法拒绝,眼睁睁地见苏卿携了那妇人的手走进门来,便含混道:“东……东家在楼上……”苏卿也不犹豫,径自上楼,到正屋前推门而入。

      只见那屋内坐着两人,一个中年人穿着黑缎团花丝棉袍,白净脸上两撇髭须黑得发亮,对面另一人满面皱纹,也看不出有多少年纪,脑后一根花白辫子只有指头粗细,一领雨过天青的夹袍子早洗得褪了色,直似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手中却持着个游方郎中的虎撑。两个人见苏卿闯进,都是一惊,正想开口质问,听苏卿笑道:“哪位是这万春堂的东家?”

      “我是。”那白脸的中年人走上前来,向她上下打量,心中疑惑,不知她是什么来路,只得客气道,“请问娘子……”

      “奴家名唤九娘,”苏卿蹲身一福,跟着抛了个眼波过去,“想在这城里做上一桩生意,还请老板帮衬则个。敢问老板怎么称呼?”

      那中年人见她这般作派,更是迷糊不知所以,随口答道:“在下姓庄,行六。——不知娘子要做什么生意,为何……”还没说完,忽听身边那老郎中冷冷道:“娘子是想帮人求医罢?老朽早立了规矩,一日只诊十人。”庄六经他一提醒,才看见苏卿身后那妇人,便也沉下脸来道:“石先生说的是,恕在下不便为娘子破例。”

      苏卿见他两人做作,心里早恼上来,但被那姓石的老郎中眼风一扫,不知怎么竟打了个寒战,忙把目光移了开去,顿了顿道:“医者有济世之心,想来庄老板和石先生也不是无情之人。奴家原是在佛前许了海灯愿,恰路过此地,不忍见城中百姓受苦,还请两位帮奴家还了这个心愿,也是大家的功德。”一边信口开河,一边从包袱里取出那张五百两的银票,轻轻放在桌上。

      那庄六自城中疫病初起,就存着趁火打劫的心思,石先生来到之后更是囤积居奇,将所开单方中各味药的价格都涨了十数倍不止。那众人看不上病的只怨天尤人,看了病的却不得不变卖家产凑钱抓药救命。算起来龚家集上得意之人,也只有庄六和那石先生两个罢了。这些日来因抓得起药的人愈渐少了,正商量着收拾财物早早离去,却碰上苏卿一副虔心送银子上门,登时动了心。庄六便哈哈一声道:“娘子是善人,难道我们就是铁石心肠的?只是小本经营,想施药救人也是有心无力罢了。既是娘子许了鸿愿,我姓庄的自然乐意结个善缘。”

      苏卿心里一喜,还没答话,又听那石先生在旁阴沉沉地道:“官军不日封镇,到时候一个人也走不出去,就算都治得好了,一样活活困死。”转脸见庄六已变了神色,虽是盯着那张银票不放,却明显露出犹疑之意。心想自己孤身一人,又露了家底,对方若是变卦甚至谋财害命,自己都无法招架,不由得咬了嘴唇沉思对策。忽见房中神龛上供着无生老母牌位,心中猛地一动,暗道:“索性便赌一回!”解下腰间荷包,从中拈出一朵金丝红花来。

      庄六正贪婪地看着她举动,一见那红花,突然浑身一颤,脱口道:“你!你是……”

      “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九流本一家。”苏卿收了笑容,正色道,“庄老板既然是白莲门下,你我算得同出一源,不如就卖了奴家这个面子,日后江湖相见,也好说话。”

      “是、是……”庄六忙一躬身道,“娘子……不,圣使有命,弟子敢不遵从!”说着将那张银票叠起,双手捧到苏卿面前。苏卿也不想这红花作用如此之大,暗自翻了个白眼,仍是强装着江湖气道:“庄老板又不是我属下,总不会叫你吃亏,只管收着便是。”

      庄六唯唯答应。他本是白莲教不进香堂的小徒,仗着这庇荫在龚家集已俨然是地头蛇之类人物,如今却见到眼前这女子手持红花会金丝令花,当真想像不出她来头究竟多大。江湖帮派素来等级森严,与皇家不遑多让,若有以下犯上者必以酷刑惩罚。白莲教与红花会、青帮三教齐名,为消弭彼此间的争端,一直声称同气连枝,是以庄六见了代表总舵主身份的红花会令花,也必得战战兢兢,俯首听命。那石先生在一旁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却也没再插嘴,只听着苏卿跟庄六商量怎么周知城中百姓,怎么开门行医施药,偶尔嘿嘿冷笑几声。

      苏卿知道这老郎中心中并不服气,但料他碍着红花会势力,也不敢直接反对,便拽过那妇人来,自己先施了个礼,款款道:“奴家知道先生是医国圣手,本不轻易展才的。但如今情势紧迫,还望先生动折肱之心,奴家从此不忘先生恩德。”那妇人一直呆呆木木的,这时也听出意思来,随即扑倒在地,就磕了无数的头,口中颠三倒四地只道:“老爷大慈大悲,救了我家孩儿,我给老爷立长生牌位!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老爷!”

      那石先生咯咯一笑,上前亲扶起那妇人,道:“老朽身为医者,虽然见多了生离死别,也不是无情之人。既然娘子和庄老板都要做善事,种福田,老朽自当附骥。”

      自此后数日,万春堂门前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苏卿以自己是女流不宜抛头露面,将一干事都推与庄六安排,偶尔进正堂旁观石先生看病开药,见来问诊的老百姓都是没口子称赞“庄老板、石先生大恩大德”,也不以为意,径自回后面看那程家的和她女孩儿。

      程家的自石先生答应为女儿医治,便移去了头等心病,这些日子更见孩子渐次好转,虽还是脸色黄黄的,已能睁眼认人,喊渴喊饿,于是打叠起心思照料,自己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她虽在恍惚间不知内情,也晓得是苏卿说动庄、石二人行医施药,当下千恩万谢,只恨此身不能报答。苏卿几日间和她混得熟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起来,知道她娘家也姓苏,一时高兴,便道:“既如此,你算是我本家姐姐了,还说什么谢不谢的!”程家的慌得连连摇手道:“这怎么当得起!我……我八字不好,命中专一妨人,娘子可不要和我扯上干系!”苏卿听她这般说,忍不住细细相询,原来这苏氏自十三岁上父母双亡,跟着个族中的远房堂叔过活。那族叔嫌她累赘,便卖给了龚家集程家做童养媳。所幸公婆女婿都还待她不差,十八岁圆房,十九岁上便生了这女孩儿。谁知过没多久,她女婿忽得了伤寒,不治而亡,公婆二人急痛交加,一时也先后辞世,又只剩了她一人。从此亲邻都说她“命中犯白虎”、“妨人精”,一概不敢兜揽她。那程家的带个不满周岁的女儿苦苦过活,好容易女儿长到三岁上,又染了疫病,看看不治,若不是苏卿恰来插手管了,只怕过不多日母女两个便一同去了。

      苏卿听得心里凄惶,却不肯在程家的面前露出,转头看了一眼那女孩儿,便道:“过几天官军一来就不太平了,你可要及早走。”

      “是,是。”程家的忙不迭点头,又道,“但娘子的恩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什么恩不恩的。”苏卿只一笑,放低了声音,倒像是喃喃自语,“我也是不自量力,爱多管闲事的人。如今这世道,尽有混充侠客义士的,这等事却都看不见。什么红花,又是什么荷叶白莲,好不教人可笑!”

  • 作者有话要说:
    红花绿叶白莲藕,原指洪门、青帮、白莲教。从时间和传承上来看,金庸小说中的红花会和天地会应该源于一脉。
    当然在《封神演义》中,阐教、截教、人道也有“红花白藕青荷叶”的说法,可见只要号称哥仨好的帮派一般都打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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