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尉]田园将芜》飞鸟樱桃

6、不谏

　　在锤头叮叮当当的响动中，裴东来长大了。
　　可是奇怪的是，尉迟真金虽然也越来越大，可好像也没变老。
　　用程咬金的话说，这是继承了自己的优良传统，尉迟真金看看八十大几还活蹦乱跳的外祖父，总是很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比外祖父活得久。
　　可是虽然裴东来长大了些，他还是打不过尉迟真金。
　　无论什么打法，无论什么时间地点，不管偷袭不偷袭，他都打不过尉迟真金。
　　气呼呼的裴东来扔开斧头，问：“你真的从来没有输过吗？”
　　“差点输有过，没真输过。”尉迟真金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斗嘴除外。”
　　裴东来问：“差点输的意思是惨胜？”
　　“倒也不是……”尉迟真金想了想，“虽然如果那两个家伙不在的话结果不好说，不过就算没那两个，也应该还是大获全胜吧。”
　　裴东来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结果不好说？阿兄你都说结果不好说，那情况一定是很惨吧。”
　　尉迟真金说：“算是吧。”想到那一年惊险的几场战斗，微微黯淡了神情，“所以我说让你不要光用斧头，如果众敌环伺，三十六计走为上，拖着斧头总要慢半拍不是嘛。有的时候，慢一刹就是了账。”
　　裴东来看着尉迟真金阴沉下去的表情，知道是自己让兄长想起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也就转了话题，“阿兄，刀上镂花，还是不大牢靠。”
　　“坏了就重打呗，反正……”
　　“反正什么？”
　　“扔出去就找不回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裴东来白了他一眼，觉得这样浪费东西实在是太纨绔了。不过这样一个用小刀小剑纨绔一样的尉迟真金，他居然就怎么都打不过。论力气他不比尉迟真金小，论身板他也快比尉迟真金都高了，但是打起来的时候，尉迟真金就是怎么样都抓不住，怎么样都打不着，还尽爱拿刀反光闪他的眼，他一眨眼刀鞘或者小流星锤或者手指就敲他手上了，力气不大不小，刚好挺疼还让他扔了斧头。然后他就每每看到尉迟真金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往那里一站，得意洋洋地：“还要再来吗？”
　　裴东来愤愤不平地想，还不是因为他天生较旁人畏光些，怎么也练不出尉迟真金那样对着太阳都能一瞬不瞬的专注程度。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路上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白色，裴东来觉得自己突然就变得没那么奇怪了。他在大雪中走出宅子，看见尉迟真金的铁匠铺如往常一样敞着大门，里面空无一人，又走向后山，远远地就看见一点红影，凛冽之中的一点艳色，在他眼中摇曳着变大，变成在雪中飞扬的赤发。
　　因是晨起未曾盥洗，尉迟真金披头散发就去后山晨练。他向来勇武，本来就没什么对手可言，让山川为见证，与风雪搏斗，无攻无守，无胜无败，也有点醺醺然地自得其乐。而裴东来在远处只见一点红影矫若惊龙，飘飘然如御风而行，走到近处，见那凌空比出的每招每式，都有自己从未见过的妙处，这才明了这表兄确实不愧自称有天下无敌的身手，也知晓比斗之时，尉迟真金总是玩笑着容让自己。
　　裴东来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没让尉迟真金发现自己曾见过他真正的本事，却也立下心愿，百倍苦练，总有一天要打败这表兄，让他也真心赞叹自己的身手。

　　尉迟真金辞官的第五个新年刚过的时候，铁匠铺中来了一位故人。
　　可是他见到故人的时候并没有露出平常的开心神情，反而皱起了眉头。那时候裴东来在一边拉风箱，听见尉迟真金小声说：“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两年前狄大人曾与我说起，大人你在济州……”来客看了看四周，“找了好些日子，又问了不少人，才知道确切地方。没想大人如此俭朴。”
　　“进来吧。”尉迟真金说，朝铁匠铺里的裴东来看了一眼，“东来，你先回去。”
　　裴东来也不问为什么，搁下手里的活，直接就走了。尉迟真金看一看发出窸窣声的气窗，皱了皱眉头，不过也没有去理会，就对来人说：“你是告了假？薛勇也准了？”
　　那个来人说：“是。大人，狄大人他……”
　　尉迟真金沉吟片刻，“邝照，你记住。狄仁杰不会谋反，太后也不会杀他，但是……告诉薛勇，让大理寺上下摘干净点，不要受了牵连。”
　　“迟了，大人，狄仁杰是大理寺少卿，他若谋反，上下谁能不受牵连呢？”邝照说，“我如今前来，只是狄大人被他们带走前，让我若有幸能脱身，就带给大人一句话。”
　　想来，到底是“早知如此”，还是“算你走运”呢？尉迟真金突然很不想听这句话，这时候冲破房顶逃走的话，大冬天修起来又麻烦，他看着邝照的嘴唇一动一动，神游四海，但那一句话的每个字都钻进他的耳朵里。
　　你，说，对，了。
　　狄仁杰千算万算，却不及他这不爱算的人算准的这一次。
　　尉迟真金说：“现在能保下多少人就保下多少人，如果武后要杀人，他纵有通天之名又能如何呢？如果武后本不欲杀他，动静大了，怕是弄巧成拙反而让他让你们枉送性命。你立刻回去和薛勇说没有找到我。”他笑了笑，却是归乡多年少见的冷漠笑意，“说你被卢国公赶出门去，在路边的铁匠铺里歇了会脚，买了两把菜刀。”从架子上拿下两把菜刀，“给他一把当礼物。”
　　邝照只是答是，木木然地，眼眶却已经红了。他接过尉迟真金递给他的菜刀，看到刀上刻着的大理寺图章时，终于流下一滴眼泪。
　　“大人，当年……”
　　“就此别过，不远送了，邝照。”尉迟真金说，转过身面对着火炉。
　　邝照看见那个沉默地凝立在火光中的身影，努力地止住喉中哽咽，再拜而去，“大人保重。”
　　身后的屋门关闭，尉迟真金看着火光，努力地不去想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和一切最终必然踏上的结局，他只是看着火光，试图想着给裴东来打一把什么样的刀。
　　屋门又窸窸窣窣地打开了，尉迟真金已经转过身，将铁条放进火炉。裴东来在手上呵着气，“阿兄，你好像不开心。”
　　“哪有的事。”
　　“你大概想去救你的旧游故交吧。”
　　尉迟真金顿了顿，看了裴东来一眼，裴东来惊讶地发现尉迟真金的蓝眼睛今天居然是水汪汪地，“如果他们被强盗掳走，被匪徒抓获，或者被叛军所俘，我当然会去。
　　“可是，现在这样，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贸然前去，不一定救得了他们，我自己反而是死路一条。”
　　“你说得是……”
　　“我如果一个人也罢了，顶不济一头触死在圣后面前，可我九族之内也有你呢。”
　　“那么，阿兄想……”
　　“等吧。”尉迟真金说，“你别磨磨蹭蹭地偷懒，赶快给我干活去！”
　　裴东来大概知道这位兄长啥心思，但是不能多想也不愿多想，那么就等吧，他对自己说，姑祖也是这么说的，时候到了的话，什么好东西都能等到手，可如果不该是自己的，那就没办法了。
　　裴东来觉得自己要等到能打败尉迟真金的那一天，还有相当漫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