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莱塔·穆莱塔》新鲜好萝卜

3、前奏（二）

　　那晚，我躺在一片草坪上，怎么也睡不着。梅塞塔高原上的天气这个时候已经有些寒意了。我努力地用红布和披风包裹自己，希望可以多少暖和一些，但盖住了肩膀，脚便露在了外面。我只好睁大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天上的星星出神，直看到两眼酸胀，流出眼泪。一刹那间，那些星星仿佛都变成了一头头的公牛，摆出各式各样的造型。不管是什么样的姿势，它们看上去似乎都很快活，那样子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曾经杀死它们是不是做了一件善事。但这美梦很快就破灭了。一阵凉风袭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眼前一花，再定下神来，抬起头，天上便只有星星。我暗自嘲笑自己的孩子气。
　　约定的日子到了。
　　我很早起了床，按照信上留下的地址慢慢摸索。这段距离到底有多远，我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每一里路都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
　　晌午时分，我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家相当体面的旅店。斗牛士都没有家，长期漂泊的生活让他们，或者说我们，不能奢望有一个安适的居所，也不该让更多的人为了我们而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所以旅店便成了我们最后能够躲藏起来的地方。艾利亚斯显然还没有学会那些斗牛士该有的”情调”。
　　是那个给我送信的侍童把我领了进去。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诚如所有在这个店中见到我的人。大家窃窃私语，偶尔还有轻蔑的笑声。
　　当艾利亚斯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与这个青春激情的行业很不相称，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产生如此大的冲击。他离开我的时候正是人发生改变最显著的年龄。他果然是这一行的天才。不是每个斗牛士都相貌出众，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被培养出那种斗牛士特有的气质。可艾利亚斯不同，他的气质与生俱来，见过几次死亡之后他的眼神也变得专业，原本的那头松松垂下来的棕栗色软发被齐齐地剪短，沾了油梳到脑后并按习惯全分到右边，使他的脸变得更突出，更有立体感。感谢圣母，没有让这样的天才在我手中毁掉！
　　看到我来了，原本坐着的艾利亚斯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浅浅地笑着。
　　我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走过去，拥抱他一下，然后再拍拍他的肩膀，说些什么“你长结实了，小子”之类的话，可我实在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资格，所以只好就这样站着。
　　大约一分钟后，还是艾利亚斯先开了口。
　　“我知道您会来的。”
　　“嗯，啊，是吗，啊。”
　　“好久不见了，先生。”
　　“啊，嗯，是，是的，好久……也不太久……嗯，有一段日子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值得一问，虽然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一种巧合。
　　“要在这个国家找到一个斗牛士并不难。”
　　又是约莫一分钟的沉默。我们就这样彼此对视着，谁也没有往前多走一步。我拼命想从艾利亚斯的眼神中看出一些他对我的看法，然而什么答案都没有，他不再需要我了，所以在他的眼神中也就不会有我了。
　　“先生，要给这位、这位先生单独找个房间吗？”旅店的老板适时地插了进来。
　　艾利亚斯的神情松弛了一下，没有转头，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不必了，这位先生和我住一个房间。”
　　到了屋门口，艾利亚斯恭敬地为我拉开房门，我机械地走了进去。艾利亚斯跟在我身后，一进屋便随手关上房门，把尾随的大队人马统统挡在了外面。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突然无名火起，好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忽视与委屈，完全忘了顾忌和礼节，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别过头去，好久都没看艾利亚斯一眼。
　　当我再转过头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艾利亚斯一张平静的笑脸。他就那样站着，仿佛站在这个世界之里，又好像站在这个世界之外。
　　我完全被他折服了，虽然这些并没有展现在脸上。他是这个行业的希望，而我是败类。
　　“先生，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他开口了，声音轻但有力。
　　“你问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有些兴奋。
　　艾利亚斯轻咳一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斗牛？”他的语气中充满求知的欲望，这可不太好。
　　“好斗牛士不该问这个问题。”
　　艾利亚斯笑了笑，这样的回答他显然已经听了不止一遍了，这满足不了他。
　　“那您呢？您怎么想？您为什么要干这一行？”
　　“我的经验对你没有参考意义。”
　　“那请您至少讲一些关于您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听您说起过。”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您知道，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沉默五分钟后我说服了我自己。
　　“你不要后悔。”
　　“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