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玉簟秋（一） ...
-
晚风徐来，幽香阵阵，天月峰顶已是深秋。
关玥走上山径，抬眼一望，见崖边那棵桂花树金花飘舞，扎入青天，杂着落叶翩然在大院里，三分清冷，三分幽寂。
她复又低头，默不作声地走入院子，将上廊时，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向后一望。
那眼神似在捕捉，而山径路口树影斑驳，阒静无声，并没有那人回来的迹象。
关玥微一蹙眉，忽又低叹，心道：“罢，这个人太古怪，不去想他了，免得我也变得糊里糊涂的。”
心底郁闷稍散，关玥走上廊面，旁侧廊柱后忽然蹿出个黑影来，探手在她肩后一拍。
关玥一震，飞快转头，却见面前一张熟悉的脸，愣道：“荀大哥？”
荀天昊微微一笑，道：“跟我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关玥怔然，还欲追问，荀天昊却已跃下长廊。她急忙跟上，走出庭院，才又大声些道：“荀大哥，我们去哪儿？”
荀天昊故作神秘道：“到了你便知。”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下山径，穿于林间，头顶月光普照，林内光影婆娑，荀天昊忽道：“对了，你今晚怎么没在屋里？”
关玥道：“我睡不着，便到外边走走。”
荀天昊闻言一笑，看向她道：“我还以为你去找岑溪了。”
关玥一震，忙瞪眼道：“我去找他干什么！”脚下唰唰两声，踢开落叶碎石。
荀天昊蹙眉道：“你还在生他的气？”
关玥微一昂首，正色道：“我岂是那种小气之人？”
荀天昊见她故态萌生，不由失笑，道：“那为何每次说到他，你便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关玥瞪大眼睛道：“我哪有咬牙？再说，此一时彼一时，上次的事他已经向我道过谦，我老早就不计较了。”
说到这里，黑漆漆的眼珠一转，想起当日情形，忽有三分得意。
反倒是荀天昊一愣：“岑溪……向你道歉了？”
关玥爽朗地“嗯”了声，荀天昊沉吟少顷，忽又笑道：“这倒是百年难得。”
关玥扭头看他，道：“荀大哥好像和他相识已久？”
荀天昊道：“相识的确是已有多年，但我二人间的交情并不深厚。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向来独来独往，不喜与人亲近。”
关玥鄙夷道：“我便是最恼火他这一点！”
荀天昊奇道：“这是为何？”
关玥撇嘴道：“他若不和我住在一个屋还好，咱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打扰谁。可现在呢？我身边就好像藏了个鬼一样，时不时地蹦出来一下，还总是阴森森，恶狠狠的，连看人的眼睛像把刀……噢不对，是两把刀。这样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会被他吓死！”说着竟一个哆嗦，双拳搭在腮边一阵颤。
荀天昊眼神忽然黯了黯，垂睫看向别处，道：“其实，岑溪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是有原因的……”
关玥不假思索道：“我知道，可也不能因为失去了一个亲人，就将自己弄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啊，如今我在这世上也……”
荀天昊低声道：“岑溪他失去的，是一百三十四个亲人。”
关玥心神一震，仰头看他：“你说什么？”
林间漏来的斑驳月影下，荀天昊的双眸有些晦暗，面色亦变幻不定，似在心里做了番思忖，才轻声道：“阿玥，你知道十多年前名扬中原的紫云山庄么？”
关玥愣了愣，回想着道：“师父好像说过……可这个地方，不是早就被人灭了么？”
荀天昊点头，道：“对，是十年前被灭的。那一年，大人出行湘南，遭人算计，被罗刹门追杀至江南一带，幸得金陵紫云山庄庄主莫敬霖相救，才捡回一命。”
关玥恍然道：“这么说来，紫云山庄是我们天月教的大恩人？”
荀天昊道：“那你可知，紫云山庄是被何人所灭？”
关玥莫名一凛，不安道：“何人？”
荀天昊道：“追杀大人而来的罗刹门。”
关玥赫然睁大双眼，心如被人紧紧揪住：“难道又是……”
荀天昊垂下眼眸，低声道：“不错，又是大人。”
关玥胸口窒了窒，荀天昊续道：“那年紫云山庄被满门屠尽，大火在金陵城整整烧了三日有余，全庄上下一百三十三口人，除开岑溪和他姐姐侥幸逃脱外，无一幸免……而当时，岑溪才四岁。”
关玥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大人呢？他去哪儿了？怎么不去救他们？！”
荀天昊黯然道：“那时大人已被部下秘密接回到教中，对此事并不知情，等探子来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大人悔不当初，始终不愿相信紫云山庄因自己遭此惨变，多年来一直遣人四处搜查，耗时六年，才在陇州天香阁找到岑溪的姐姐。”
天香阁，自然便是尹勋柏口中的烟花地了，关玥遽然失色，眼睛似被风迷了一般，眨了眨道：“ 照这么说……莫岑溪和他姐姐遭受的一切，全是因大人而起了？”
荀天昊道：“不错。”
关玥眼眶竟一酸。
荀天昊续道：“其实最开始，岑溪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是在得知自己的姐姐卖身青楼后……他想让她离开那个地方，但是姐姐迫于生计没有答应，他那时还小，不懂姐姐的用心，便故意在外惹是生非，或偷或抢，经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企图姐姐会因此回家来管他……但是，姐姐一直留在天香阁，至死都没有离开过。”
关玥骇道：“为什么？”
荀天昊看了她一眼，无奈道：“岑溪姐姐入天香阁是签了卖身契的，先别提她出不来，便是赎身出来了，又该拿什么生存下去？后来，她遇到了大人，大人自是要给她赎身的，但她始终拒绝。她说，大人并不欠她姐弟什么，她也不想依附着谁去生活，还说，现在岑溪已经在长大了，再过不久，便可以撑起他们那个家……”
荀天昊蓦然止住，眉头皱了皱，似在隐忍着什么，良久才道：“岑溪姐姐拒绝了大人所有的帮助，却为大人付出了自己性命，这无疑让大人心中更愧，也让岑溪对大人的迁怒更深……来天月峰，并不是大人想徇私，而是岑溪执意要来的，他说，他要学尽大人所有的武功，再用这些武功，名正言顺地取他性命……”
关玥当头一棒，脑海里轰地鸣响，回想起在陡崖边莫岑溪的眼神，心里更是惊悸，然一惊之后，又有莫名心疼。
荀天昊道：“阿玥，岑溪是可怜的，也是危险的。三年之期满后，我们之间必有一战，不止关于胜负，还有可能决定我们的生死。他是为亲手杀死大人而来，是我们中最有实力，也最狠心的那一个。所以……和他之间到底该当怎样相处，还望你自己心中有数……”
******
走出林间幽径，冷月已有西沉之势，天幕辰星逐一黯淡下来，四处松影绰绰，夜雾蒙蒙。
关玥一路怀有心事，故而没仔细荀天昊究竟将自己带往何处，等到达目的地时，才惊觉是大家平日用膳的伙房。
月色里，一棵大树栽在院口，掩映着一排长屋，不远处，有一人闷声叫道：“死胖子，别挤着我，过去一点！”
关玥一愣，风吹树响里，又听另一个懒淡淡的熟悉声音道：“我没挤你，我已经过不去了。”
关玥辨认出这人是商余，便掉头去看，见大树后的一扇窗户灯影幢幢，映出两个人影，一个宽肥，一个高瘦，此刻正贴在窗下你推我挤，乃是商余和尹勋柏无疑。
关玥奇道：“怎么小胖哥和尹勋柏也在这里？”
荀天昊望向她道：“阿玥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关玥摸了摸头，委实不解，荀天昊在她脑门一敲，道：“今天是你‘功成圆满’的日子。”
荀天昊说罢，不由分说把她推进那间屋里，谁知一进门，便是滚滚浓烟扑来，关玥吓得别头，叫道：“啊，这是……失火了吗？”
却听一人唤道：“哈，小瘦瘦来啦！”
关玥大咳几声，捏着鼻子瓮声道：“你们在干什么？”用手扇开黑烟，定睛一看，蓦然哈哈大笑，继而又一阵狂咳。
荀天昊忙给她拍背顺气，自个也是捏着鼻，向尹勋柏道：“你二位不是号称神厨的么，怎将厨房搞成这个样子？”
尹勋柏顶着一张黑麻麻的脸，一手掌大勺，一手抹刘海，欠揍地道：“我们说，你就信么？”
商余屁颠颠转过身来，大圆脸也是黑咕隆咚，唯有那双细长眼一眯一眯的：“就是就是，”话没说完，忽给尹勋柏一掌拍到墙角去：“是你个头！骗他就算了你还来骗我，害老子在这里跟你受罪！”
商余撞到墙上，模样甚是委屈，却有些敢怒不敢言。
关玥看到这里，已大致明白，扇着烟子走过来道：“你们不会是半夜饿了，来这儿生火偷食吧？”
尹勋柏脸色一变，又把商余搂回来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盯着关玥，黑脸里的一双眼亮蹭蹭的。
关玥不由一凛，抬手挡在面前道：“干什么？”
商余道：“瘦瘦，我们是来做东西给你吃的，你两天没吃饭，该饿坏了吧。”说着向窗外的天一瞅，笑道：“月亮落了，这已经是第三天，你可以吃了。”
关玥心中一震：“你们……”看看面前两人，又转头看向荀天昊，再一回头看来，眼里竟已包了大朵的泪。
“你们……你们对我真好！”
氤氲炊烟里，她含了泪的眼恍如明珠生辉，商余和走来的荀天昊都是一怔，唯有尹勋柏是个吃屎般的表情，一脚踢过去道：“哭什么！跟个娘们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玉簟秋（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