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唯恐天下不乱》嬴星彩

75、孰爱孰亲

　　杨戬和刘彦昌都以为，“爱别离”境是因为那一声突火枪响而破的，他们都不知道，在杨婵独困幻境的这几个时辰里，她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从小到大杨婵就没有受过什么苦。她是家中幺女，父疼母爱地娇养长大。杨天佑和瑶姬夫妻都觉得，好男儿要成家立业志在四方，必须严格教导，女儿却是怎么宠都不过分，从小家里有什么吃的玩的用的，都是要小杨婵先挑过，剩下的才给两个哥哥。所幸小杨婵除了娇气些，爱哭鼻子，倒也善良大方，乖巧懂事，比起朴实稳重却嫌呆板的大哥杨蛟，聪明机警又太顽劣的二哥杨戬，倒是小杨婵最讨人喜欢。或许是因为父母兄长都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当家变来袭，父亲惨死，母亲竭力抵抗天兵天将时，小杨婵只会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哭、不叫、不动。她十岁了，却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躺在血泊中，为什么母亲要和那些奇怪的叔叔们打架，为什么大哥也不动了，为什么连毛驴瓜子儿也不见了？为什么我们的家，没有了……

　　十五岁的杨戬一手挡在妹妹眼前，一手拽着她往外跑，他眼中流泪，口里却连声低呼：“三妹！不要看……不要看！”仿佛只要三妹没有看到家变的惨状，一切就都不曾发生，父亲、母亲、大哥、瓜子儿，就都还好好地活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围炉向火，听母亲哼儿歌，讲嫦娥的故事。或许母亲早就预感到迟早有这么一天，早早地就把天眼传给了他，并且叮嘱他，一旦出事，什么都不要管，带着妹妹跑，跑得越远越好，躲到昆仑山，或者神州之外，永远不要再回来。杨戬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带着娇生惯养懵懂无知的小妹妹一路风餐露宿，在荒山野岭里乱闯。三妹太娇气了，走不了几步就哭闹着脚疼要回家要找妈，听到狼啸枭啼就吓得不住惊哭，每次杨戬都要用好大的劲儿才能安抚下她，一路还要留神追兵、躲避野兽、找食找宿，当真疲倦万分。

　　这日杨戬费尽唇舌才让三妹相信母亲是飞上了天去找舅舅，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母亲肯定没有事，只是回天上了。她与那位据说是玉帝的舅舅是亲兄妹，舅舅最多关她几天，不会为难她的。见三妹不闹了，杨戬叫她乖乖待在原地不要动，自己去找吃的。

　　小杨婵很乖，真的没有乱走乱动。她只是蹲在地上，扯了几根长长的草叶子，想编一个花环，编了一半大拇指被草叶边缘划破了皮，她扁扁嘴要哭，但二哥不在，哭给谁看去，于是吸吸鼻子，把眼泪又憋回去了。太阳好大，晒得她眼睛发花，一眨眼，只见眼前多了一人，身形修长相貌清逸，倒似她二哥长大了的模样。

　　小杨婵歪歪脑袋，用脆生生的嗓音问道：“叔叔，你是谁呀？”来人温和笑道：“叫错啦，你该叫我舅舅。”

　　“舅舅？你就是我娘亲的哥哥吗？我娘亲常提起你，你长得和我二哥好像呢。”

　　“唔，你长得也很像你娘亲呢。还有，说错啦，不是我长得像你二哥，是你二哥长得像我。”来人笑着摸了摸杨婵的小脑瓜，“你娘亲常提起我吗？”

　　小杨婵掰着指头数道：“嗯，三五天就提一次呢。她说你好厉害，救了好多人，是天底下最好的舅舅。舅舅，我娘亲是不是在你那里，你放她出来好不好？我想娘亲了。”

　　玉帝沉默了半晌，方道：“是啊，你娘亲在我家里。她不听我的话，偷偷跑来跟你爹爹成亲，还生了你们三个讨人厌的小娃娃，舅舅不高兴了，要把她关起来。”

　　小杨婵扯着玉帝的衣角，扬起天真的笑脸，笑道：“舅舅逗我呢，我这么乖，舅舅怎么会讨厌我？我大哥二哥不听话时，娘亲气得半死，也常关他们小黑屋，两三天，有时候半天就放出来了。舅舅，要是娘亲惹你生气了，你也关她两三天就放出来好不好？”

　　玉帝的神色有一瞬的黯然，道：“两三天恐怕不够，你娘亲的罪过，可比你那大哥二哥惹的祸事大多了。好孩子，你要乖乖听你二哥的话，别哭别闹，很快就能见到你娘亲了。嗯，你记着了，你每哭闹一次，我就多关你娘亲一天，舅舅在天上都看着呢。还有，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见过我，包括你二哥。”他神情突然严肃，吓了小杨婵一跳，差点又哭出来，但听到舅舅说每哭闹一次娘亲就要被多关一天，小杨婵立刻把眼泪憋回去了，小手捂住嘴，瓮声瓮气地说道：“舅舅放心，我乖乖的，也不会跟二哥说的。”

　　果然小杨婵没有告诉杨戬“舅舅来过”的事，路上再苦再难她也没有再哭，杨戬还想着三妹终于懂事了心怀大慰，在去昆仑山的途中还捡了一只黑毛细犬的幼崽给她玩，不过小狗狗和杨婵不亲，倒是和杨戬要好——就是后来的哮天犬了。再后来小兄妹俩一同上的昆仑山，杨戬拜入玉鼎真人门下，杨婵因为体质和阐教功法不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师父，元始天尊就派广成子送她到了女娲宫，成为女娲的记名弟子。此后的两千多年，就是担山逐日、封神大战、治水安民、西游记、宝莲灯的故事了。

　　当杨戬告诉她，母亲被玉帝派十大金乌活活晒死时，杨婵完全不能相信。舅舅明明告诉我说，只是娘亲不听话，他关娘亲几天而已啊！怎么会……怎么会……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女娲宫，跌跌撞撞地跑到南天门。她那样浅薄的法力，一路竟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直奔凌霄宝殿。庄严的大殿上，只有玉帝一个。他身披黄袍头戴金冠，一身庄穆，脸色却极尽灰白，连口唇也淡得没有半点血色。他不再是俊逸青年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个有着寿眉长须的中年人，和杨婵见过的、认识的那个舅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呵，三娘，舅舅知道你会来，把旁人都打发走了。”玉帝苦笑道。

　　“不许你叫我三娘，那是我娘亲叫的！还有，你也不是我舅舅！”杨婵高声叫嚷，眼泪簌簌而下：“你明明告诉我的，你只是关我娘亲几天，几天就放出来！我那么相信你，等了一天、两天，那么多天。我想你不放我娘，是不是我不够乖，不够好。我每天都很乖很乖的，我想娘亲，想爹爹，想大哥，想二哥了，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也都没有哭，因为我的舅舅说过，我每哭一次，他就多关我娘亲一天，所以我再苦再难再怕，我也不敢哭，只想着娘亲能够早一天出来。可是你，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知道爹爹和大哥已经死了，也不敢指望他们能再活过来，可是我的娘亲还活着啊，她活着啊！你为什么要害死她，为什么要杀了她！你说我娘亲有罪过，那你告诉我，她究竟是犯了怎样的大罪，才让她的亲哥哥也非要杀了她不可！”

　　玉帝垂首，漠然道：“你问你娘亲犯了怎样的大罪？她当然无罪，有罪的是我。罢了罢了，依你现在的状态，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的，不说也罢。你可以不认我这个舅舅，我却不能不认你这个外甥女。你走吧，好好学本事，我的头颅就在这里，等着你来摘。”

　　杨婵抬起右手，咬破食指指尖，将鲜血涂在唇上，恨声道：“张百忍你听好了，我杨婵如今本事不济，杀不了你，总有一天，我定叫你血债血偿！”

　　可谁知到头来，她也走上了母亲的老路。沉香不是她亲生，那又如何？她就是爱上刘彦昌，思凡犯天规了，她杨婵没多大本事，但这点敢做敢认的骨气还是有的，华山水牢里那二十年也算不上委屈。刘彦昌是个凡人不假，也没见有多优秀，但三界当中全心全意对她好的男人，除了二哥，就只有他刘彦昌了。二十年来一在华山，一在益州，身隔千里，心属相思，就已经值了。

　　可是在幻境里，杨婵经历的是另一番景象。

　　刘彦昌还是那个刘彦昌，他依旧上了华山，和三圣母相恋一场，可是离开华山后，他的这份恋慕并没有保留多久，转身就娶了他那位青梅竹马的小表妹庞云燕。太师嫁长女，皇后娶侄媳，大宴宾客，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一路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杨婵隐了身形，化作一个寻常女子混在宾客中，看着新郎倌一桌一桌的敬酒，碗到杯干，千杯不醉。彦昌的酒量真好呢，我一直都没有发现。他喜欢喝酒的吗？真是该死，咱们家里好像从来没有准备过好酒呢。

　　很快新郎倌就转到了杨婵这一桌。他端着酒碗，朝杨婵礼貌地微笑。天有些热，他又喝多了酒，面庞微微发红，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杨婵摸出一方手帕，想给他擦擦汗，却被他轻巧巧地避开，还道：“小娘子客气了，我自己来就好。”他擦汗的手帕上，绣着一只燕子，飞翔在云端，是庞云燕送给他的吧？刘彦昌啊刘彦昌，你可还记得华山上的杨婵？

　　“刘彦昌，你还记得杨婵吗？”她忍不住轻声问道。

　　新郎倌刘彦昌愣怔了片刻，轻笑道：“忘了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是记得的！杨婵心中激荡，但克制着没有再说什么。他说得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哦，也许不是太久，也就几年？杨婵算不清凡间的历法，也不知今夕何年，但她知道对于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凡人，几年时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如果不曾遇到我，这便是他本应有的人生么？如果不曾遇到我，他会在凡间，娶了对他一往情深的庞云燕，生几个活泼健壮的孩子，将来含饴弄孙，然后在某一天的中午，坐在胡床上晒太阳，慢慢地睡过去，安安静静地再也不醒来。彦昌于我，是漫漫仙途中的一抹光辉，是寂寞神生里的一丝救赎，而我于彦昌，却是他这二三十年苦守寒窗的罪魁祸首，是剥夺了他拥有凡间幸福的根源症结！如今在这幻境里，他能拥有凡间的欢愉，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一切当然都是“八苦境”里制造出来的幻象，但以杨婵的法力，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她只会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时空，经历的是刘彦昌原本应该拥有的人生。如果幻境就到此结束，杨婵或许就真的深陷于刘彦昌移情别恋的痛苦中，自责于给刘彦昌带来的困扰，最终被幻境意识所吞噬。可是杨婵尽管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娇气爱哭，却也是守护一方平安的女神。幻境能模拟出的，是她心中最痛的苦楚，最深的恐惧，而她心里害怕的，除了刘彦昌爱上别人外，更怕的是刘彦昌不得善终。她爱的那个凡人男子，本就不是什么落第书生，而是大宋的武官，是随时可能为了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的武官。刘彦昌娶庞云燕也好，娶别的什么女人也好，至少他还好好活着；如果他上了战场，刀箭无眼，若是有点什么损伤，可如何是好？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宋辽开战，刘彦昌作为军需官奔赴前线，庞云燕毫不犹豫地随军通行，杨婵也变化作一名小卒暗中保护他们。可恨天不遂人愿，刘彦昌误中流矢，创口感染，高烧数日，不治而亡。庞云燕哀恸欲绝，转身就要悬梁殉夫。杨婵没能救下刘彦昌，却救下了庞云燕。她亮明身份，表示要助庞云燕一同为刘彦昌报仇。两个同样经受着丧夫之痛的女人联合起来，互相扶持，最终斩下了辽国元帅的头颅，以奠刘彦昌之灵。

　　杨婵不能让刘彦昌起死回生，但可以带着庞云燕到幽冥界去寻他的魂魄。三途川畔奈何桥前，一神二人相对而立，刘彦昌含笑对杨婵呼了一句“三娘”。

　　“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有忘了我，我一直相信你不会忘了我的！”杨婵喜极而泣。她却不知道，正因为她潜意识里坚信刘彦昌不可能忘了她，“八苦境”模拟出的刘彦昌就绝不可能忘了她。幻境能折射出的，到底也只是人心，尽管“爱别离”境里幻境已经针对杨婵模拟出了刘彦昌对她的“生离”和“死别”，而且傻白甜的杨婵根本没有像杨戬、寒浞、八公主那样意识到并主动抵抗幻境的影响，但只要她不觉得苦，那么“爱别离苦”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只要他还记得我，这一切就都不是苦。

　　“彦昌，我好开心，真的……”

　　话音落时，幻象应声而裂。

　　这一切杨婵并没有告诉刘彦昌，也没有告诉杨戬。当初家变时二哥捂住她的眼睛，二十年相思之苦彦昌从不向她讲述，无论兄长还是丈夫，都在竭力保护她的纯真与快乐，那她也不妨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当二哥的好三妹，当彦昌的好三娘。

　　“对了彦昌，你喜欢喝酒吗？”杨婵突然问道。

　　刘彦昌微一愣怔：“能喝，但不太喜欢。”

　　“嗯，我记住啦。”杨婵笑颜如花。刘彦昌没有问为什么，她也没有解释原因，心照不宣，便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