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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天地皆无,至空至寂,仿若浑世之初,万物虚妄难绘。谢衣孤身而立,不声不响,不动不移,似被收走了五感六欲,木讷着神情,长久的看着遥远而虚空的一点,仿佛时间也随之停止了流动,直至那飘渺不定的空缓缓于远处汇成一点若隐若现的光,踏着徐徐稳稳的步子慢慢朝他走来,逐渐照亮这永无尽头的夜。
      谢衣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看着执灯走来的男人,在几近要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停下了步子,弯腰蹲下身来,似是对着自己身后的谁,温和地抿了唇。
      此情此景再熟悉不过,谢衣僵硬的扭过身子,看那幽幽白衣,轻扶起躺在他身后的偃人。
      是了,那是不久之前的自己,那是不久之前的他,他唇齿轻启,对着那具毫无生气的偃甲,念起缚住它一世的咒。
      ——从今往后,你便是谢衣——
      偃人一直紧闭的眼缓缓睁开,周身似也点亮了无尽的光,那木讷无神的眸子渐渐汇起灵动,他张了张嘴,吐出同他一样的声音。
      我是谢衣——
      冰凉的指尖不由握了握,谢衣皱起了眉,眼看着执灯的男人渐渐消湮在白茫之中,而那有了自己思绪和意念的偃人却如摔毁般裂成一道道分散的碎片,耳边骤然响起那熟悉的低沉的声音,谢衣隐隐后退了一步,看那碎片缓缓汇成一柄剑,被谁握在手里,又递交给了另一个谁。
      ——这是我特地为你打造的剑,他叫忘川。
      沈夜目光复杂的瞧着跪于身旁一言不发的人,复又强调了一遍。
      ——初七,这是你的剑。
      那莫名熟悉的背影瞧的谢衣眼睛生生的发疼,心中似有什么甚为珍贵的东西被戳破了,流出汩汩的血,一点一滴弥漫了整个心窝。他疼的滞了目光甚至忘记了呼吸,他缓缓抬手想要去触摸那仿佛没有了温度的身躯,却只落了个空。
      他怔愣的看着自己的手,任由沈夜视若无物般穿过自己身体离开了闭塞的屋子,他抬头,看那个叫初七的人起了身,转过头来,即便戴着面具,却仍能清晰看透那深藏于伪装之后忠诚的,麻木的,毫无旁骛的心。
      而后便是长久的盯着那一个人的背影,听那一个人的诉说,不论对错,无关善恶,只因他叫那个人“主人”,只因于他而言,“主人”等于了他贫乏世界里的全部。而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坚持许久甚至不惜背叛恩师远离故乡的引以为豪的道,却被篡改的面目全非荡然无存,更何况那本该属于一个真真正正活着的生命的所有情感意欲,亦是消湮成无谓虚妄。
      那些所谓珍惜,所谓念念不忘,执迷着不想被谁人误解的不甘,还有那曾经倾尽一切追寻的信仰,曾经活着的过去——
      谢衣怔愣着伸手抚上胸口那仿若被刺穿滞空的地方,看初七徜徉在曾几何时深刻在记忆里的故乡,看他越过重山峻岭,静水渊泊。山川依旧,绿水长流,却再没了那即便众叛亲离却仍能乐观的随遇而安观风淌景的跳动的心。
      直到他再次看到那纯粹到透彻的少年。
      初七面若冰霜堵住一行四人,向那少年索要自己曾费尽心思追寻的昭明,打斗争夺间面具意外坠落,露出那同自己分毫不差的眉眼,却也只这一瞬便摄住那对面持剑对峙胜券在握的少年。
      嬉笑逞强的表情逐渐崩毁垮塌,面上血色一点一滴退败的干净。少年睁着愕然不堪的眼,惊慌的颤抖着映出无尽心伤。他哑着声音,尴尬着似是无地自处,却还不死心的怀揣零星期望。
      他说,他们不顾生死拼命追寻昭明,都只为了他。
      他说,他所做一切,都只为了他。
      他叫他师父,他胆怯着不甘的唤他师父。
      他以为,那还是他曾经温柔浅笑的师父,还是他可以全然不顾拼死相护的师父。
      而后那仿佛无处不在的“主人”轻笑着不无炫耀的现出身来,他一字一句似也不知是想说给谁听,语声微妙,清晰缓慢。
      他说,这便是谢衣,这便是那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流月城的堂堂破军祭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自他擒住逃叛的谢衣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亲自毁去属于谢衣的一切,经过百年调教,如今也不过只是他沈夜的一条狗。
      一条只听他沈夜一人命令奉他是神的狗。
      初七僵硬着低着的头看不出什么表情,被制住的少年仓皇了面孔带着不可置信的恨茫然的死死盯着谈笑风生的沈夜,而一旁矗立着旁观着这一切的谢衣,却是茫然到连恨,都不知该如何去恨。
      他想,那曾是他想要拼尽一切去守护的一人一城,那曾是他视为生命般重要的信仰,那曾是……他眷恋着却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家……
      他木讷着神情看周边景色交叠,变幻万千,他看着初七迟疑的站在三生镜前踌躇不定,他看着再次相遇时少年固执的屏退友伴的相助,提了剑面容悲凉的说要同他有个了断。
      ——不管你是初七,还是谢衣,对我来说都是一个人,都是我的……师父……
      直直望去的眼里似是闪过一缕光,初七握着忘川剑柄的手紧了紧,咬了牙腾身而起迎向那小心藏起心伤坚决的将友伴互在身后的少年。
      而后地动山摇,而后天崩地裂。那下意识的相救,还有不离不弃的追寻,却在即临的灭顶灾事前显得无力而单薄。千钧一发之际,初七避开少年意欲相救而探来的绳索,反手以忘川剑柄掷出,将少年推至门外,在他跌落的一刹,那厚重石门牢牢关上,甚至不留他机会让他再看一眼外面斑斓世界,还有在门后愕然着凄绝相望的少年。
      随门关闭,忘川应声而碎。眨了眨酸涩的眼,谢衣回头看那熟悉的身影渐渐颓力的倚着门坐了下来,不顾门外那一句句嘶声裂肺的呼喊,还有以剑劈门的决绝。
      那不绝于耳的呼唤似每一声都竭尽了慌张哀求,满满是无法言喻的悲恸绝望。
      ——出来啊!!出来,只要你出来,昭明剑心就是你的,只要你出来,出来——
      他看见初七微抿了唇角,眼里化出未曾有过的温柔,他仰头看向逐渐塌毁的墓顶,对着那徒劳的一味追寻着自己不肯放手的少年,轻轻地开口。
      ——再见了,这一次,大概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看着那漠然等待同墓地一起深葬海底的初七,谢衣神情复杂,缓缓的不能自己的走上前,却在停住的那一瞬间,见他似有意无意,朝着自己,扯出一抹悲凉却也解脱的笑。
      谢衣啊谢衣,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墓室顷刻崩塌,滔天海浪争相灌入,只一刹便将那百年后的自己连同古墓一并覆灭。待潮水渐渐败退,露出乱石朽壁,枯土遗木,仿若已然海枯石烂,世界将尽。谢衣孤身一人,甚至隐约被那弥漫周身渐渐渗入骨髓的孤寂冻得瑟瑟发抖。他惘然四顾,却再寻不见任何生的气息,仿若方才,在进了这仿造的通天之器之前,那会笑会动的自己,如今已同那逝去的初七一起,被海水葬在了深渊之末。
      而后,他听到熟悉的奔跑声,仓皇着,执迷的,仿若至死不渝着。
      他回头,看到一身血迹狼狈不堪的少年,仿若失了魂般,缓缓停在他面前,带着再也无法抚平的伤,怔忪的茫然的跪下身来,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捧起他脚边已残破不堪的断剑,极尽了温柔的置于心间,仿若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口那不断溃烂扩张的伤,稍微,稍微好受那么一点。
      心中似被什么一击,长久以来的麻木空置逐渐被另一种情绪替代,虽细微弱小,却挣扎着顽强的一点一点,小心的融进他心里。
      谢衣蹲下身来,细细瞧着少年柔软的褐发,精致的眉眼,还有那无处遮掩的伤心。
      他记得,他叫乐无异。
      他记得他涨红了脸,恳切的哀求着拽住他衣角,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来,在他身边……
      空中似有什么飞来,扑闪着翅膀,迟疑的绕着圈,而后仿若终于寻到了踏遍苍穹而不得的主人,俯身飞至少年身前,叼走了他掌心捧着的断剑。
      少年只怔愣了片刻,却也似转瞬明白了什么,他强自撑起笑脸,却莫名透着刻骨的悲伤,他望着那越飞越远的偃甲鸟,无声的张了张嘴,似是同他说着再见,亦或是,再也不见。
      ——你的主人不见了……你去,你去帮我找一找他……若是找到了,便留在那里陪着他吧,不用再回来了……
      ——替我告诉他,我……我好想他……
      师父,师父……我真的……好想你……
      少年清脆稚嫩的声音由那振翅飞翔的偃鸟腹内悠悠传出,却好似恰在耳边对他轻轻诉说,心中一滞,谢衣回头,恰好望见被叼走的断剑剑柄处似有什么奋力的挣脱了桎梏,化作零星碎散的光,幽幽缓缓,落入少年手中。
      怔忪的望着手中安静躺着的破旧木片,面上笑容终是垮败下来,少年扭曲了面容,眼角却自始至终干涩无光,他紧紧的,紧紧的握住手心那似乎还发着烫的碎片,仿若这样,便能紧紧抓住那远去的人,不会再失去。
      之后,之后的之后,不论是征讨流月城,还是战后与众人分别各奔东西,那些不停变换的风景却都似再也看不真切,谢衣默然精立,看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眼前那清俊少年慢慢地长大,摆脱了稚嫩青涩的同时,却又以着无法抑止的趋势颓然瘦削下去。
      可他依旧笑容如常,于众人前如披星戴月,灿烂着温暖着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美好的让人心生嫉妒,仿若得了上天眷顾,未曾尝过半点颓世沧桑。
      而后,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山水清幽的桃源仙居中,都隐约可见他坐于桌前不知疲倦的制作偃甲的身影。
      那一个个,出自他手中,却总也只差最后一步完成的熟悉的偃甲,每一具,都似乎能从边边角角瞧见哪个早已逝去的人的影子。
      谢衣仰头四望,那些逐渐堆满了诺大房间的死物,却在角落被锁死的橱柜深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素白平整的长衣,柔滑如丝的发,平缓隽长的眉,微微上勾的唇角,还有那轻轻阖着的眼。
      静谧温柔,栩栩如生,仿若只是刚睡着了一般,这样长久的相望甚至会觉得兴许下一秒,那沉睡的人便会醒来,浅笑着望向他,问他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心不能自己的微微疼了起来,谢衣别了头甚至不愿再看。
      只可惜,即便再像,即便一模一样,可那沉睡着的,终究不过是一具不曾被完成的偃甲,仿若那偃甲主人倾尽一切为它备好行装,却在最后一刹颓然收手,吝啬的不肯将最珍贵的给它。
      又或者,这是不论那青年还是谢衣自己都懂的道理。
      即便赋予了他生命,即便将一切都给了他。
      可他终究……再不是他……
      天地逐渐黯然无光,仿若已然行至世界尽头。
      谢衣漠然低头,看周身逐渐明朗的烛光,被紧紧握在手心的碎片,还有沉沉睡去浑然不知的乐无异。
      他有些迟疑的探出手来,轻轻抚上青年略显苍白的面庞,指尖轻轻磨擦,眼中却是染上几许难以言喻的温柔。
      ——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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