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依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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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讷省上空残留的雨云飘到里昂的天幕，再次将一切都笼罩在滂沱的大雨中了。公白飞按照他们留下的便条，由拉奥夫驾车送到旅店时已是晚上，对于他白天干了什么，安灼拉没有主动询问的意思，在一番过于冷漠和精简的对答之后，公白飞靠在麦秸椅子上读他的希腊文手稿，安灼拉在唯一的写字桌上从报纸摘取论文能够用到的法律案例。
蘸水笔的羽毛尖在空中突然停止颤动——思想还未阐述完整，稿纸却写完了最后一张。
索菲亚显然去了太久。
不得不中止的写作、那则高税收导致的悲剧新闻、与父亲的激烈争执，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缘由导致了他的心烦，要是以往，他会去找公白飞谈谈或者要几张稿纸，但是现在有东西将他们两个隔开了。
人与人的距离往往不是由问了多少来体现，而是由没有问出口的那些。
他没问，他也没主动说，氛围就凝滞成了眼下这令人不耐的样子，幸好它很快就被砰砰敲响的木门打破。
索菲亚戴着顶灰色条纹的新帽子，头发末梢上挂着水珠，嘴里叼着面包，这个大半截湿淋淋的人将外头的水汽带了进来，她抱着用外套裹着的包裹快步走到安灼拉那里，将骑马服内的东西递给他——他的帽子和一叠崭新的纸。
“你来啦。”接着她转身朝着公白飞，笑着拿下嘴里的面包。
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了他生气的样子。
以往柔和的唇部线条此时崩得紧紧的，他以沉默面对索菲亚，这当中饱含着绝不轻易罢休的气势。
“对不起，”她向公白飞道了歉，“你那时在公爵夫人房里，而我遇到的情形又无法继续待在那，我们不是故意将你撇下的。”
出乎意料的是，安灼拉发话了：“我说过了。”
“哦……”索菲亚小心翼翼地观察公白飞的反应，他虽然放下了手稿，但手臂仍环在胸前，于是她继续说，“也许在你的房间给你留信不太合适，应该托女佣向你传个口信，我承认那时思路混乱，没考虑妥当，我只是觉得打扰你的诊治不太好，真的对不起……”
公白飞依旧面色沉沉。
“说了。”安灼拉在一旁又回。
索菲亚苦恼地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公白飞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她知道那位医学界的泰斗，沙松教授的爱女都在公爵夫人的房间，他们的知识和人脉将会对他有所帮助，她的确不想在那时因为自己的事情打搅他的未来。
也就是说，是她帮他做了决定，并在他们两人之间划开了距离。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不生气呢？”她明明白白地问。
“我的情绪还要持续一会。”
“你什么时候来的？”索菲亚见他终于说话，趁势问道。
“我刚到。”
“诊疗持续了这么长时间？”
“你们俩离开的时候就结束了。”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索菲亚问。
“和布莱克维尔医师去看了主教的私藏，用过午饭后去了医院，看些医疗器材和药物，又和几位医师聊了聊，再然后是晚餐，结束后由拉奥夫送我到这里。”
安灼拉在一旁听着，索菲亚问得如此自然，公白飞也答得相当坦诚。
“你呢？”公白飞问。
“我啊，”索菲亚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颇为得意地说，“我帮人画像又做了模特，总共赚了八十个法郎。”
这是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如果继续她简单又节俭的生活，这笔钱足可以维持两个月的房租和嚼用。
“了不起。”
索菲亚的脸因为兴奋而附上了红晕：“我也觉得，虽然没有和弗朗索瓦先生谈成生意，可是现在我有钱去定制提纯酒精的冷凝管了，有了它就能更快地生产出高纯度的酒精，卖出第一笔钱后我会改进蒸馏器械，加快生产速度，再一点点地做大，攒到五千法郎后便能委托工厂开始生产。”
她在说到自己的计划时信心满满神采飞扬，公白飞在感受到一阵心田的震颤后，又无法避免地留意到她被雨水打湿的衬衣正湿哒哒地黏在她的肩膀上。
她的肩膀单薄瘦弱，被松开的领口处由露出的锁骨架着。
他叹了口气：“你从没想过依赖我一下吗？”
索菲亚的姿势定停在空中，颇为诧异地看着他。
不远处的椅子咯吱一响，安灼拉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间。
“去哪？”在门被关上前她只来得及问出这两个字。
“晚饭。”
安灼拉的声音落下，房间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索菲亚擦着头发上的水珠，它们总是顺着脖的曲线流进衣领，在做这些的时候，她感到公白飞在等她的回答，自从上次在公白飞说出“我与你一起”后，她知道自己终究欠他一个明确的回应。
她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内心感性的波澜后说道：“正相反，从你帮助了一无所有的我开始，我一直依赖你，安灼拉受伤后我第一个想到你，还有卢克，还有我的事情，我正是怕自己依赖你太多了点。”
“我不介意你依赖我，我正希望如此。”
“今天我为一位画家做模特，他要我表演出神祇面对罪恶的愤怒神态，那时候我想到深夜独自穿行在街头的我，不得不惊惶地躲避着窃贼和嫖客，想到宿住在工厂箱子里那会儿，被门房老头用枪抵着头搜刮走仅剩的法郎，想到卢克被毒打绽开的伤口，还有他被像垃圾一般丢回家里的遗体，想起无处申诉的不公，体会到公正和法律再冠冕堂皇也无法顾及到地表深处。在那之后我想的是，贫穷的底层人民是否可以获得安逸的幸福，像我这样总是与麻烦和谋求生计为伍的人，是否有资格和你在一起。”
公白飞刚想开口，索菲亚就打断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受法律保护，不受社会福利的保障，不受有身份人的待见，我也没有钱，没有人脉，没有家庭背景，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地位，我依赖你，和你在一起，只会让你也承担偏见。”
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劈啪作响，在烛光照不到的玻璃上，有着地面繁星投来的微弱反光——他不确定是浓稠沉重的黑暗将光辉压缩到只剩下指尖的大小，还是摇曳的烛火、煤气灯、炉火将整片的黑暗戳出了洞。
公白飞起身，向她走近了一步，并将双手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他掌心的温度正温暖着索菲亚湿冷的身躯，他的手掌怀有一分沉重的力量，这越加使得体温地传达变得有效了，同样有效的，还有接下来能够穿透一切顾忌、深入她内心的这番话——
“听我说，索菲亚，偏见是他人放弃了理解才形成的，从贫穷、底层、生计、一无所有这些字眼里，我没看见你的错误。如果人民努力工作依旧一贫如洗，如果律法覆盖之处存在缺席的公正，如果弱势之人饱受偏见，那么这是统治阶层的错误，是特权阶层的错误，是怀有偏见者的错误，也是社会制度的错误。我不会因为惧怕偏见，或者为他人的错误远离我的真理和真心。”
“我知道……”
“我只需要一个答案。”
“什么？”
“你是否喜欢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她从未在短短的一瞬间体会到如此纷杂的事物——她不知道公白飞的掌心原来能够如此灼烫，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原本雨水打在窗户上的声响她已听不见了，耳朵被鼓动的心跳填充占据，她感到肺部的紧缩和一股强烈的血压，她看见公白飞又向她走近了一步，绿色的眼眸望进了她的灵魂，迫使她面对自己的真心。
“喜欢。”她轻声说。
当这个简单的字音从她嘴唇吐露出来前，已挣断了束缚着她感情的粗大铁链，压碎了存在至今的沉重顾忌，如今，它载着她纯粹的心意，将它确凿无疑地传达给了他——这个她遇到麻烦时首先想到的可以信赖的人，可以毫不在意地进他房间谈天说地评论时政的人，在累到精疲力竭时仍旧想去见的人，在经历生死一线的对战后只想紧紧拥住的人，以及她哪怕弄脏自己也不想让他染上硝烟味的人。
她喜欢公白飞。
他的温度与身躯在一个极近的距离，切实可寻。巴黎从她出现起就不欢迎她，向她抛出一连串打击，将她卡在恶运的磨盘之下，推入无人怜恤之地。可是公白飞一直都在。
索菲亚仰着头，只看见他双唇扬起，却没能看清他整个微笑。
因为他吻了她。
作者有话说第51章 依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