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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房费 ...

  •   索菲亚将双腿抱在胸前,把自己整个埋在旅馆麦秸做的靠背椅内,这是舒适的姿态,也带着点沉思和沮丧。

      提纯酒精的图纸、一叠关于此事的说明手稿摊在书桌上,装着酒精的棕色瓶子放在桌角,软木瓶塞无法阻挡它的挥发,在若有若无的气味中,索菲亚回想起制作它时的情景。

      卢克的弟弟雅克是城郊酒厂的搬运工,与清洗机器亚尔诺和管理库存的大胡子派比兄弟相称,他们私下会利用身份便利,将机器边角剩余的酒渣攒起来压榨出葡萄酒解馋,当然也十分热衷于能够将他们猛得按进休憩和醉酒领域的高浓度烧酒,在索菲亚请雅克喝酒时她便注意到了。

      在她的提议下,雅克和工人拉出堆在库房角落里废弃的老式蒸馏器,开始了酒精的提纯。高浓度的酒精需要严格把控温度以及用到特殊的蛇形冷凝管,局限于金钱,她指点工人用手边的材料加长了冷凝管的长度,花了很大的精力提炼出了一些高浓度的酒精。她还记得派比喝了口成品边呛边猛拍她后背的场景,他一下子说不了话,鼓出的眼睛和几乎将她拍散架的力道宣告着他对此有多么满意。

      索菲亚打了个激灵,背上好像还痛着呢。

      随后她拿到了两瓶度数较高的酒精,一瓶让公白飞转交给了沙松进行霉菌实验——他们管它叫青白毛实验,另一瓶便是安灼拉手边的这瓶,他正逐字阅读着手稿,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查验她所说的酒精。

      “酒精是驱散瘟疫鬼影的利器,是将恶臭的体魄送往明净之地的希望。”安灼拉将手稿上的句子读了出来。

      “是,”索菲亚立即恢复成正常的坐姿,“我指的是菜市场街的一位霍乱患者,后头有写。”

      “你在哪里受过教育?”他问。

      索菲亚顿了顿,这个时代的女性大约十个人中有一人能受到家庭教师、私立女校或女修会学校的教育,但那也只限于富足的家庭,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情况呢。

      “是学过写字。”她含糊道。

      “你不像女校的学生,他们教读写算、宗教和持家,我从你的手稿里没看到女性教育的局限,也没有宗教的桎梏,我看到的是人的意志。”

      索菲亚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墙角,愈发觉得她需要一个恰当的身份支持她的活动,不管是推广酒精、绘画还是与工人打交道,流浪儿的说法毫无信服力。

      “我是海员的女儿,”她想了想说,菜市场街由海员带来的霍乱给了她灵感,“我从小随同父亲出海,跟着冒险家、商人、旅客、博物学家、植物学家、画家还有医生学习,也在种大陆上见过新奇的东西。在海上遇到风暴的时候,祈祷是一半,求生的意志和智慧是另一半。”

      安灼拉露出了然的神情,这番说法合情合理,甚至能解释她习惯男装的缘由。

      “能借我些纸么,”她突然说,“还有帽子。”

      “做什么?”

      “去赚我的房费。”

      **
      他们的旅店位于索恩河和罗讷河的中间,雨停了,卸下重担的云层变得轻盈通透,随着凉爽的风向着地平线逃逸。索菲亚坐在河边,膝盖上竖着从旅馆里拿来的木板,她用蘸水笔画了几张风景画摆在地上展示,吸引了一群从船上下来的太太小姐,她们嬉笑着在她的画摊前指指点点,接着这些俏丽的太太小姐又吸引了几个爱现的青年,想借索菲亚的速写换来这些女郎的关注,就这样索菲亚画了三张肖像,有幸赚了三十个苏。

      随着天气变好,人群熙攘起来,不断有商贩聚拢在河道两岸售卖货物,停在她边上的是辆装满苹果的板车,有了余钱的索菲亚买了只苹果作为犒赏,正吃着,一对打扮入时的情侣停在不远处,靠着湖边的栏杆开始互诉衷肠,她不禁将苹果摆在栏杆上,前去推销起自己的生意,说会把他们与风景画在一块留作纪念,这后世流行的景点照片的思路被她用在此处,成功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并商定了一张一法郎的美丽价格。

      正要作画时,一辆载着五金器具的板车推过来结结实实地占了她的位置,摆在栏杆上的苹果被商贩撞到,噗通一声滚入河中。

      美妙的天光、绝好的视野、清爽的场地通通都被占了,与苹果一块泡汤的还有她的生意。

      “这是我的位置。”她点了点车轮后头的画板说。

      那手指上沾着黑油的健壮摊主哈哈笑了,像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我中午的时候就来了。”索菲亚继续说。

      那摊主用粗粗的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正巧这时候最后一块阴云被驱赶到了城市的边缘,初夏的阳光倾落下来,迅速收干了潮湿的地面,将凉意与湿气一起升腾到天际,云雀的歌声重新在树梢上响起,在四处都和和美美的景象里唯独索菲亚怒气冲冲。

      “这是我的位置!”她又大声重复了一次,引得边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这场谩骂的好戏。

      “滚!”那摊主用洪亮的声音吼出一嗓子,“还不轮到你来教我先来后到,老子在这里做生意七八年了,该滚的是你小子!”

      她一怔。

      这是作为流浪画家的她经常遇到的情况,抢占位置作为生存的一环也讲究丛林法则,老商贩有着自己的圈子,比新来的要强硬得多,板车铺面的自然也比油布铺面的商贩底气足,货物数量和商铺位置足能分辨的出谁是市场区的老大。作为外来客的索菲亚尽管不大懂这儿的规矩,但她很快明白里昂的街道竞争和巴黎的并无太大不同。

      她瘸着烫伤的脚离开河道,在喧嚣的街道上重新找寻合适的地方作画。随着气温升高,有树荫的歇息地炙手可热,她寻觅了许久才在咖啡馆的雨棚下找到了位置,只是行人寥寥,脸上都还带着匆忙的神色,她觉得绝佳运势随着优越的地理位置一去不复返了。

      这时,一位身着黑色外衣的男子从她身后窜出,抢占了她面前的座位。

      “您要画肖像吗?”她问。

      “小姐,我知道您是谁。”他探过身子向她眨眨眼。

      这声小姐的称呼让男装打扮的索菲亚皱起了眉。

      他接着说:“您昨天问了,我便来回答,您不是某个将军的女儿,您是个技艺精湛受过训练的画家,根据您昨晚的口气,我猜您的师傅来头不小,毕竟艺术家那颗孤傲的心是不畏惧权贵的。”

      他大约三十出头,留着修剪得考究精致的短髭,一头蓬松浓密的黑发搭在宽阔的额头之后,像是经常被冥想的主人向后方捋去似的。他眼眶深邃眼神锐利,此时深褐色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

      “看来您是昨天在餐馆里的人。”她回答。

      索菲亚的脑袋快速闪过几个念头,判断着对方是否有威胁,不过不需要了,对方显然是个登徒子,因为他正前倾身子,对她说:

      “正是我,从昨天起,我的脑海全部为你占有,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她打了个冷颤,严厉道:“你要是不画像就走开。”

      “那么您一张收多少钱?”那男人突然问。

      “肖像十个苏。”她气势汹汹地回。

      “真是非同寻常的价格。”

      “我不管你是感叹还是讽刺,不要打扰我做生意,不画就请走开。”

      “你看,你过于功利了。我在河边观赏到了你的作品,你有良好的基础,别人需要用尽全力描绘的物体,在你手下几笔就能被体现,我看见里头有着鲁本斯的气质,可尚缺他的灵魂。鲁本斯画得很好,他没有抛弃过理想。没有理想,就不会绘画,不会有素描,更不会有色彩。你缺少的正是热情和思想。如果一张画不是由思想而仅由技法撑起来,笔下的线条就会变得张扬,它适合记录,但没有沉淀下去的价值。”

      索菲亚听完不禁收敛起了警惕和抵触,他趁热追击道:“我出一法郎,你做我的模特,我画给你看。”

      因他的言论而对他感到好奇的索菲亚接受了提议,将画板递给了他,接下来的时间在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云雀在树梢的欢叫,人群的脚步,马车轮子滚过铺路石的声音都被她仔仔细细听了一回,她坐在那,不禁羡慕起边上自由的人群。

      “再来张侧面,头低下些。”他扯下画完的稿纸。

      他的认真劲和专业架势吸引了露天咖啡馆的顾客,随着人群的聚集又吸引了更多看热闹的人,索菲亚长时间维持着固定的姿势,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议论和视线,这视线中还有一道如同灼夏骄阳般锐利的存在,将她照得千毫毕现。

      “转身,背对我,低头。”

      他继续画着,并不是在示范,而是沉浸在了作画之中。在漫长的时光里她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但所有念头都没有在她记忆力留下印象。

      “我要你面对昨天那家伙时的神情。”他又画完一张。

      她愣了愣,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我可没办法平白无故地表演出来。”

      “那么对那五金摊主的愤怒表情也可以。”

      “你那时候就在了吗?”她转身惊讶道,又被黑压压的围观者数量震撼了。

      “我要是不在中午遇见你,明天也铁定能找到你。”他说。

      “为什么?”

      “我说了,我满脑子都是你,你恰好有着我想画的灵魂,”他换了张纸,索菲亚脸上的红晕还来不及褪去,他就提出了令她更为为难的要求;“尤其是踩着人的姿势,那是阿尔忒弥斯凌驾于猎物的动态,你介不介意再来一次?”

      “我介意。”她对这无理的要求说道。

      “五法郎?”

      “我拒绝。”索菲亚立即说。

      “为什么?”

      “我不情愿。”

      “哦……”他顺着她目光环顾一圈,恍然大悟,“那么,去我的房间就没人围观了。”

      几个看客发出失落的哄叫。

      “我加倍拒绝。”

      “你开个价。”

      “我不贪心,你按张数付款的话,我已经赚到了今天的房钱和晚饭,我可以看你的画了吗?……”索菲亚指了指他画完的几张稿纸回答。

      纸上的少女人有着她熟悉的面容,可是绘画的技法则是她不曾拥有的。他下笔交错纷杂,笔触遒劲,仿佛是信手涂抹而得,却又有万千精微独到之处。他将变换着的微妙空间凝练在画纸之上,更令她惊讶的是,他所画的人物有着自己的思想,从某种程度上将,是她又不是她。

      是什么人才会有这样的悟性和画技?

      “任何条件都行。”他穷追不舍。

      索菲亚犹豫,这时人群里站出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撸着胡须说:“啊呀呀,我还以为欧仁·德拉克罗瓦是从不会求着人画像的!”

      欧仁·德拉克罗瓦——索菲亚脑子中轰地炸响惊雷——以《但丁之筏》震撼了巴黎艺术界的才子,安灼拉父亲要引荐给她的超凡画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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