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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深渊之中 ...

  •   公爵夫人终于平静了下来。

      一向拉着的厚重窗幔如今被人拉开,随着外头湿冷清新的风雨而鼓动。女佣各自分工,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房间中的狼藉——归拢地上被人踩过的花束,将嵌入在湿地毯中的碎瓷片一片片拾起,把翻倒的茶几和其余家具摆回原位。

      公爵夫人的眉心还残留着紧拧眉头时留下的纹理,冷汗刚被擦干,胸口的起伏放缓了,皮肤缺少温暖血流的滋润显得苍白。她磕着眼倚在靠椅上,手搭着雕花扶手上的绒垫,治疗还在继续,醒目的血流正顺着她的小臂,流经手背,再经过纤细大的手指,一滴滴地落在银盏里。

      约瑟芬的导师——布莱克维尔医师偶尔看一眼放出的血量,转头继续和公白飞用英语絮叨着这里的医疗用品总是缺点什么,缺俄罗斯进口的医用蛭,缺柳叶刀几个极少用到的型号,缺一流鸦*片酊内需要的稀有材料,因此约瑟芬才没能有效抑制头疼的复发。

      约瑟芬正给公爵夫人按摩头部,听到这里抬起头用英语回到:“‘金色太阳’号不久前到福斯港了,我父亲曾托人带了些东方的药材,等运到巴黎之后之后您可以去看看,也许有您感兴趣的东西。”

      “我听说印度和中国都有不错的好东西,要是沙松进购了麻醉药,”布莱克维尔医师用布满皱纹的手捻了捻胡须,对约瑟芬说,“公爵夫人的病也许有眉目。”

      “您打算怎么做?”约瑟芬抢在公白飞开口前问。

      “锯开头骨,检查下脑子的纹理和静脉动脉的情况,把病灶揪出来,再把盖子盖回去。”

      这番话他说得面不改色,语气淡然,仿佛已经成足在胸,可是听者却都倒抽了口凉气,以当下的医疗水准来看,如此匪夷所思的操作就算是由这位德高望重的外科医师提出的,也足能指控成谋杀。

      “差不多了,交给约瑟芬吧,服用些糖水再睡一觉。”布莱克维尔医师估量了下大半盏的血,揽过公白飞,这位六七十岁的老者突然兴奋异常,“早上我在主教朋友那观赏了他的私藏,多是些中世纪处死女巫的奇异玩意,锯开脑袋、碾碎骨骼、开膛破腹的器具真是妙不可言,约瑟芬吃不消这一套,这可不是医生该有的包容态度,走,我带你去见见。”

      公白飞在离开前查看应当昏厥了的公爵夫人时,发现她居然睁着眼,神志清晰。

      “请您等一下,我有话想对公爵夫人说。”公白飞道。

      他被请到边上的丝绒椅上坐下,繁琐的礼节和止血的操作无须赘述,原本人多纷杂的起居室只留下一位上了年纪的贴身女仆。

      在听闻公白飞的感谢后,公爵夫人语气怏怏:“你向我表达感谢,是无法心安理得地收下现在的待遇么。”

      “是的,”公白飞坦率回道,“我的医术还不足以受到你们的厚待。”

      “你可真是个正直的人,”公爵夫人嗤笑一声,“正直、知恩图报,和安灼拉的父亲一模一样……”

      雨水顺着窗框上的饰物滴落在窗沿,云层低垂暗涌,公爵夫人的脸上也笼罩着同样的阴霾,她忽然转而说道:“你的为人和感谢,真是令我恶心。”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语气中的愤恨令公白飞觉得被控诉的对象不是他,而是某个记忆中的人。

      最初的诧异消解后,他倾身向前,温和地问:“公爵夫人,您是否因此受过伤害?”

      公爵夫人的表情凝固了,她下意识的看向公白飞,看向他令人信赖的俊朗面孔,看向他温柔的绿色眼睛,看向他长长的睫毛在瞳孔中的投影,可她的目光没有被任何细节留住,视线的焦点滑落进虚无,尘封的回忆刹那间冲入了新鲜空气,灼烁鲜明,占据了她的感官——“我必须去她那边,凯瑟琳的兄长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你可以像上次那样拿走我的宅邸,我的财富,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要,但我要我的良心!她病危,她要见我,我必须去!”

      “她染了传染病,你去了就别回来!”

      男人的身影没有犹豫地消失了,门被风压猛地关上,她的大脑骤然抽空。

      “公爵夫人!”耳边女佣的声音响起。

      她感到女仆正忙忙得前来搀扶她,哭着说您刚怀孕,可千万别摔着——

      “公爵夫人!”她猛地被召回现实,这才醒觉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她纤细的手指痉挛般地拽着扶手上的绒垫,放血处的伤口又崩了开来,女仆抓着她的上臂不知所措。

      公白飞起身帮她检查,压着的布片被换了下来,白色的纱布开始一圈圈地缠绕手臂,记忆和血这两样东西,一旦向外溢出,再也无法被塞回原处。

      恍然间,她想起了父亲藏书中的埃及画册,画册里头躺着的木乃伊,然后是躺着的自己,腹中传来的剧痛,满眼醒目的黄白色,走来走去的助产士和医生,胡乱的光影,漠不关心却伪装焦急的佣人,面色苍白的亲人,它们轰然出现快速闪回,如同传说中的死前影像,她就要死在产床上,可是凯瑟琳却神气活现地要来投靠自己的丈夫——

      他说过他们早就结束了。在凯瑟琳染了黄热病就要死去时,他承诺那是最后一面……可她为什么偏偏痊愈了呢……

      不,还要更早一些,当自己帮他引荐人脉度过债务危机后,为了报答,他答应和自己在一起,改名换姓成为弗朗索瓦家族的一员,那时就承诺不再见凯瑟琳。

      不对,还要更早……他与凯瑟琳的兄长合伙售卖粮食,却导数人中毒身亡被伤心欲绝的家属追打,她的兄长护着他而死,凯瑟琳不想分担巨大的债务毁了婚,在她离开的时候,他们就应该结束了。

      他们早就应该结束了,而不是携着报恩的名头,谈着被绑架的良心,一次又一次地相见,尤其还在自己怀着八个月身孕的时候,这个总也死不掉的凯瑟琳挺着肚子,大刺刺地站在这座宅邸的前头,嚷着她也怀了弗朗索瓦的骨肉,她也有权搬进这里。

      因此自己才会难产,才会九死一生,才会……

      好多染血的布。

      那时,好多染血的布啊……

      回忆被氧化成与纱布血渍同样暗沉的深红,公爵夫人深吸了口气压住汹涌的情绪,放血疗法之后她十分虚弱,连带着头疼的症状都是有气无力的。

      公白飞处理完伤口,将杯子递到她嘴边。糖水被装在远洋运来的日本瓷杯里,她下意识得觉得它还盘踞着熟悉的薄荷味——

      熟悉的……

      “您位居高位,拥有财富、身份和权利……”

      “但是只要您拥有人类的感情,就应当知道它无法被他人的意志所左右……”

      “不要用您的贵族身份去限制他人的行为,子弹无法控制风的走向……”

      她嘶吼出来,将这个毫无廉耻、倨傲自大的女声驱逐出脑海,索邦勾引了她的儿子,就像凯瑟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她们都嘲笑她哪怕是贵族也对感情无能为力,凭什么?凭着她是平民?凭着她胜利了?

      瓷器触地的声音令她一惊,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抬起了手,将杯子打落在地。

      “您还好吗?”公白飞问,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语速微缓,没有露出任何恐惧退避的表情。他关切的语气或多或少令公爵夫人受到了触动,被幽魂扼制住的自己似乎受到天使的引领,挣脱过往回到了现实,这里天光暗淡,四周宽敞安静。

      他对她的态度不像畏惧她的女佣,不像奉承她的贵族,不像秉公办事的医生,也不像那些平民。他对待她,就像曾经的弗朗索瓦……

      “你真是让我恶心。”她冷漠地说。

      公白飞没有言语,为她重新调制糖水,女仆在边上帮忙,风雨弱了下来,可是雨还在下,屋外植株在风雨中摩擦叶片的声音清晰可闻。

      “听好了,”公爵夫人带上了一副与她身体状态全然不同的防御神情,“贵族向你施舍她的人脉只是顺手的事,你要么干干脆脆收下我的引荐离开,要么继续阿谀奉承换取更多的金钱和提携,你留在这里是表达感谢只会令我恶心。”

      “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您需要被照顾,”公白飞说,“然后才是其他理由,比如我是医科生,比如您是安灼拉的母亲。”

      公白飞正用长柄的银勺搅动水杯中的液体,公爵夫人只觉得眼中的世界也明晃晃的,旋转个不停。巨大的玻璃窗半开,风夹杂着雨天特有的土壤气味灌了进来,清爽湿冷,与以往燃着壁炉的燥热环境完全不同。

      也许是母亲这个词触动了她,良久,公爵夫人叹了口气:“安灼拉的容貌遗传自他父亲,脾气倒是随了我,只有这点我还能算作是他的母亲。”

      “您是他法律和生物学上的母亲,这无法被任何事改变。”他回到。

      “那又如何,他并不认同我这个所谓的母亲。”公爵夫人闭上了眼,但仍旧能见到血管下的暗红。

      “您是否爱他?”公白飞问。

      话音落下,她的双目猛地睁开,似乎被脑内凭空而起的闷雷震惊了。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雨已经延绵了整个晚上和半个早晨,盖在蔚蓝天穹上的乌黑云团苟延残喘,被渐渐分成了波浪状的云块,它们随着劲风移动,已能在灰白色的边沿中猜测出太阳的所在。

      她瞥了眼窗幔后的云层,一字一顿地说:“我没资格爱他。”

      “爱是纯粹的情感,它无所谓资格。您是否爱他?”

      公爵夫人深吸了口气,将空气中的凉意禁锢在肺里,想镇压住泛起的情绪,她失败了,她呼出口气,看向公白飞,他正倾身向前等待着她的答案。这位年轻人浑身散发着温和亲切的热力,双目澄澈明净,如镜子般能折射出万物原本的样貌,包括光明周边的轮廓和阴影之中的细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目光,她觉得在他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徒劳。

      “你是这样不依不饶的吗?”她轻声道。

      “您一次都没有正视过您的内心吗?”他回。

      公爵夫人瞪着他,安静而倔强地坐着,深红色的丝绒靠背映衬着她苍白的面色,令人觉得她是仅凭着意志力强撑在那的。她撑了很久,微风卷着她深金色的卷发,她的表情在漫长的静寂中几经变换,最终由悲伤占据了她的面容,她浅蓝色的双目不受控制地蒙上了稀薄透明的水汽,折射出了内心柔软之地的微光。

      冷风在吹,视野模糊,她从未如此清醒。

      “爱他是出自本性。”她叹息似地说。

      公白飞泛起微笑,他见到天穹中最明亮的一处位于宅邸的东南方,那道银白色亮光穿透了六千五百英尺的距离,被禁锢在公爵夫人眼角的湿润中。

      他将装着糖水的杯盏递到她的手里,公爵夫人不再带着防御的神情,接过瓷杯将糖水当做药似的一口喝完了,温热的液体滚入喉管,将原本枯竭冰冷的躯体冲入生机。

      也许是时候向她谈论安灼拉的婚约……公白飞正这么想时,门被扣响了,女佣莱娜出现在门缝里,见到有外人坐在公爵夫人身旁,她愣了愣。

      “说。”公爵夫人没有避讳他。

      “索邦拒绝了弗朗索瓦先生的法郎。”

      公爵夫人的手猛地一颤。

      “她和安灼拉离开了宅邸。”

      公白飞站了起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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