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巴黎阵痛》沙威的猫

28、卢克失踪

　　索菲亚跑着去了昨天的饭馆，这里的工人大多都来自其他城市，白天厂里只提供有限的黑麦面包和蚕豆，到了天黑，厂主就拿着棍子驱逐他们去外面吃饲料。这家餐馆名为骡马，老板是个六十出头的汉子，胸前银质的十字架早已染了油污发了黑。他原先也是厂里的工人，对工友的艰苦条件感同身受，七年前他在搬运机器的时候压断了一条腿，厂主付了几个法郎打发走了他。不出一个月，他在拐角处开了这家店，里面提供的面包和菜叶的价格比其他餐馆都要低些，只赚些葡萄酒和肉菜钱。

　　她所在的桌子已经坐了几个昨天见过面的熟人，正在咀嚼廉价的晚饭，看到他们，索菲亚安下心来，就像是看到了卢克。她不用毫无头绪地在巴黎蛛网般的街道中乱转了。

　　索菲亚担心他因为劳累不去处理伤口，特地在距离工厂门口一个拐角的位置等他。工人下工时分，一大波神态疲惫，拖着脚后跟走步的男子陆陆续续移过她眼前，用嗡嗡的声音谈话，身上混杂着一股汗味和工厂里常年不散的机油味和锈金属味。

　　从第一个工人迈步的身影开始，直至厂房熄灭了最后一盏油灯，她还是没能找到卢克，心头不妙的预感如深夜巴黎的鬼影，四处乱窜。她不知道卢克家在哪儿，只知道附近有个充满积水与排水渠臭味的路口。

　　还没等她开口，一个和卢克相熟的工人认出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用嘶哑的声音大叫：“小兄弟，你看见卢克没？”

　　对方先问出了相同的话，她愣了几秒：“卢克没来厂里？”

　　“什么没来，我问的是你有没看他出来！”

　　索菲亚还没回话，一个胡子上粘着面包汤汁的工人就满面愁容地说：“他今天被工厂的几个监工带走了。”

　　“为什么要带走他！”索菲亚面色惊慌地问，另几个工人的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

　　“今天有个工人连续做活撑不下去了，那群狗娘养的拿着棍子就打，再打就要打死了，卢克就冲上去挡了几棍子——”

　　“——那帮该死的监工特么就围着他一个人殴打！木头棍子折了，居然还抽了根铁棒出来！”工人一拍桌子，素油汤被震到了桌面上。

　　老板拿着一个小本子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向索菲亚，大声问了两遍要点些什么，但此时听了这番话，就不做声了，拿着本子的手垂了下来。

　　“我们刚想帮他，一些带枪的人就哗地围起来不让靠近！”

　　“卢克说是被带去见厂主了，到下工也没见他。”

　　“我们不过问问监工，也被打了两棍子，被枪顶着脑袋，吼我们甭管闲事！”

　　他们染了灰尘的脏脸变得更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迸射出愤怒的神色。

　　“那些沟渠的爬虫，围栏里的牲畜！”一个工人站起来怒骂，转向索菲亚的位置：“他们就想活活打死他！”

　　“卢克直到现在都不见行踪？！”索菲亚大叫，声音颤抖：“他自己身上的伤都没好，怎么可能经得起铁棒毒打！”

　　这时有个工人推门进入，与卢克面容相似的人跟在后面。

　　“我哥呢？”那个青年的眼睛里有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神气，他脸色苍白，与索菲亚一样亚麻色的头发散乱着搭在肩上，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泛黄的衬衫上，领口敞开，露出紧绷的肌肉。

　　他进门的时候，索菲亚觉得似乎天空都在酝酿着暴怒的豪雨。

　　餐馆里有一阵短暂的沉寂。

　　“我估摸着门房那个老家伙一定知道。”终于有人说。

　　那青年转身出去了。

　　“就那个掉了颗牙的门房老头子，一瓶酒几个苏，甭买贵的，对那个烂人用几苏的劣质酒就能搞定，只是凑了凑，钱不够，不过，一会儿吃完夜深了，”一个干瘦的工人说到这句话时压低了语气，“等带枪的警察走了，我们就去揍那几个龟孙子，往死里打！”

　　索菲亚在听到这消息后，冷笑了一下。

　　如果他们对卢克怎么样……有枪的可不止那些畜生。

　　“我先去探个路。”她说，付了一个法郎给老板，拿了一瓶葡萄酒。

　　“别冲动，要去一起去，你这么个小个子，顶个什么用。”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他们有枪！万一你也被打一顿怎么办！”又有人说。

　　“你们到时候再来好了！”她娇小的人影穿梭在人群中，几秒功夫就不见了。

　　餐馆和工厂不过五分钟的路，当索菲亚走到高墙底端黑黝黝的洞口时，她感到极度的不安，像滔天的巨浪一样将她卷没其中。

　　她头顶是昏暗阴郁的苍穹，脚下是浑浊恶臭的积水，远处的工厂如黝黯的夜色中屹立着的巨大怪物，一阵冷风尖叫着穿过这条狭而长的弄堂。

　　她满怀见到卢克的希望，却凄惶地感到或许再也不能心存妄想。索菲亚将手伸进背包，直到摸到了金属冷硬的质感后，她才又迈动了脚。

　　如同监狱入口般的大门紧闭，透过缝隙能看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隐隐约约的烛光，里面传来几个汉子嘎嘎的说话声和歇斯底里的笑，他们在一根闪着微弱亮光的牛脂蜡烛下打骨牌，一人闻着鼻烟壶，另三个人则大咧咧的抽着烟草。

　　刺鼻的味道弥漫在空中，索菲亚等不及他们打完一局，敲了敲铁门，厚重的金属怪物甚至都没哼哼，她捏了拳头砸了砸门，才传出极为低沉空洞的诡异声响。

　　门房的一双鹰眼立刻向他看过来，索菲亚心里一跳。尽管那晚没有直接见过他的样貌，但对方身上的气息瞬间钩出了她的记忆，那天晚上，有人用枪抵住自己后脑，搜刮完她全部财产，那得意和居高临下的表情与这张丑陋的老脸匹配得严丝合缝。

　　她捏紧了酒的瓶颈，装出一副轻松的神情。

　　“老头子，请你喝酒。”她晃了晃手里的瓶子，液体拍打着结了灰的瓶子叮当响。

　　门房和几个玩性正浓的工厂监工说了句话，就慢慢悠悠地晃向索菲亚，喑哑的喉咙犹如敲打锈铁管那样的音色：“贿赂老子？”

　　这音色正是那天晚上的老头！索菲亚升腾起复仇的冲动，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她按压下内心的仇恨。

　　“就是贿赂你。”

　　“拿来看看。”一只干枯如爪子的手刺破空气，穿过铁栏杆的缝隙，抓向酒瓶。

　　索菲亚和他一人拽着酒瓶的一半，向相反的地方用力。

　　“告诉我卢克的情况！”

　　“卢克？”他一心想把那瓶酒抢过来。

　　“老头子，当心我把酒敲碎！”索菲亚喊了这句后，那只爪子松了松。

　　一会儿，门房大笑起来，那种锈铁般的刺耳声音夹杂胸腔里的呼哧声，令索菲亚毛骨悚然：“那只出头鸟啊！”

　　这种语气无法形容，就像国王对着断头台上的罪犯，像猎人对着垂死的猎物，像一条老猫对着一只血淋淋的耗子。

　　索菲亚的心脏像被一颗高空坠落的巨石砸中，双手和身躯在一瞬间被掏空了力气，她只感到窒息的压迫和黝黑的天幕，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拧压，撕扯。

　　那老头用那语气的时候，索菲亚感到她听见的是卢克的死讯。

　　老头子转回了身，她一把抓向对方的蓝色粗布服，却只有指甲擦了一下，脆弱的指甲盖裂了，她没有注意。

　　“你给我说清楚！”索菲亚的嗓子都变了调，整个人想从只够伸进一只手的铁栏缝隙里穿过去，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摇晃地向他大吼。

　　老头子用手轻轻抚了抚平被抓到的布料，一双平日里隐藏在杂乱眉毛下的眼睛，随着他抬起的脸慢慢被揭显出来，发射着阴冷尖锐的光。

　　索菲亚能清晰地看清他脸上的丝丝皱纹和皮肤肌理，他的皱纹动了动，门房缓缓吐出两个字——
　　——死了。

　　就像一块带血地肉被重重地拍到案板上。

　　“他自己操作失误，被砸下的木棍压着死了。”握着牌的监工慢慢地、沉静地、阴森地说。

　　“他在哪儿！！”索菲亚的手颤抖地找不到背包的开口，她想摸到那把枪，把这个嘎嘎怪笑的人崩出脑浆，眼前有些液体涌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飞快地抹掉挡着眼睛的泪水，用尽全力歇斯底里地吼着，恶狠狠地在心底刻下他们的样貌。

　　“拐子街20几号来着。”老头子怪笑着说，晃着酒瓶子，望望里面的人。

　　“现在这个点，这坨烂肉应该已经被丢回老家了。”

　　里面一个人伸出舌头，模仿着垂死时人抽搐的相貌，以及喉咙里的嘶鸣声，另几个人迸发出一阵嘎嘎的笑。

　　索菲亚摸到了枪管，她无法克制地摸出手*枪，推上膛，瞄准还来不及坐下的狰狞男人，他没有转头，没有注意，只是沉浸在模仿死人的乐趣里。

　　眼神犀利的门房老头从酒瓶的微弱反光里见到一抹不正常的金属影子，立即以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迅疾转过头。

　　时间在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十倍，她看见门房老头子微微的扭头，右手极为缓慢地抬起酒瓶底部，几个狂笑着的监工来不及吐完的烟从嘴巴里溢了出来，蜡烛火苗因一人煽动的袖口微微弯折，一束微光射到堆放在地的几只□□上。

　　索菲亚正要扣动扳机。

　　几个狂奔过来的脚步在街上响了起来，餐馆中的工人拿着棍棒冲向她所处的大门。

　　当那几个工人离她十几步远的时候，索菲亚做了一个别过来的手势，门房老头就在此时转过头，看见的便是她这一幕的侧脸。

　　她握枪的手隐藏在了身后，她不能开枪，在看到罗列在地上的□□和工人脚步的那一瞬间她恢复了理智。

　　无论如何，决不能将他们推入危险中。

　　老头显然也听到了脚步，眼神似乎能透过索菲亚的布包看到那只小小的钢枪：“伙计们，来得不只是一只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