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魔障（下） ...
-
其实那坛子也不大，一整坛也就刚够灌满一个酒囊。
至于这酒的味道倒是和闻起来一样好，入口浓烈甘醇，回味含香悠长。七夜毫不在意地一路痛饮，与其说是喝，倒更像是灌。
终于金光看不下去了，“圣君这饮法，糟蹋好酒。”
“哦……”他终于回过神来，这酒确实很好，但不知怎么就是越喝越清醒，方才忙着灌酒还不觉得，现在停下来才发现他与金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镇子外头。
前方似乎有个湖，湖水反射了满月的银辉，显得十分光亮。湖边的草丛里头还有点点萤火，像是星空落到地上一般。
很美的景色……
心慕之人，也在眼前。
可他看着这一切，却觉得心底一片空无。
“呃！”忽然一阵苦涩从胃里翻腾上来，霎时间他满嘴都是苦味，“咳！咳咳！”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他一口吐出苦水，“怎么回事！”
立刻就想到是不是酒有问题，却听金光说：“姻缘醴，圣君不识此酒么？”
他用表情表达了“我不知道”。
金光默了那么一下子，道——
“醴者，离也。初为姻缘，终是相离。所以此酒先甜后苦，入口容易，回味却是伤人。”
就和普天下的姻缘一样。
不能饮得太多，多情，是要伤心的。
他很惊讶金光居然还知道这种东西，“宗主真是令人惊讶。”
这种相悦之情，相慕之谊什么的，他居然会知道。
真是与最初的认知太不同了。
金光比他所知的，所想的，其实还要有人情味得多。
或许他本就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所以……
“所以本座……是成不了仙的。”
金光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所谓太上忘情，也就是说，你若不能忘情，便到不了超凡脱俗的境界。哪怕你身负天命如燕红叶者，又或者你严苛精进如金光。
都不行。
勘不破此关，想要再进一步便难于登天……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因为金光似乎挺沮丧，其实登仙又有什么好么？但是当他还在酝酿措辞的时候，金光却先开口了——
“所以说多情伤人，又道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聂姑娘既已嫁为人妇，圣君也当放开怀抱，不要太过介意昔日之事了。”
……
这、是、在、说、啥？
他眨了眨眼，金光的话他听进去了，但是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什么昨日之日？什么嫁为人妇？这关小倩什么事？！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难道说……金光是瞧出了他颓丧（行了圣君，还有谁没瞧出来的么？），但是金光一直以为他这般消沉是因为小倩？
冤——枉——
他真的很想这样大叫，又或者抓着金光的肩把他摇醒。
但他却只能踩着虚浮的步子走过去，用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口吻说：“宗主是以为，本君心绪不佳，是因为小倩？”
“难道不是？”
“不是。”说话间，他已走到了金光近前，看着那冷然的容颜，胸口仿佛压着巨石般喘不过气来，“不是的……我说过，我心慕之人……”
便如绝壁上的野兰，孤高难攀，劲韧不折。
“圣君醉了？”
金光冷冷地说着。
他感受到了语气中的不悦，想大约是因为自己此刻已经靠得太近了，他都已经能感觉到金光绵长稳定的呼吸。
对于总是和他人保持距离的玄心正宗宗主来说，这一定算是骚扰了。
可他才不管，他是魔道的圣君，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心慕之人是……”
就算会被糊一脸玄心正法，他也要说，他要——
“魔障。”
※ ※ ※
他听见金光恨恨地说，然后自己的嘴便被什么堵住了。
然后他意识到，金光似乎还不止是博闻而已……
这个亲吻带来很奇妙的感觉，口中残留的姻缘醴的苦味因为唇齿的交缠而渐渐变得甜美起来，时间好像变慢了，又好像瞬间过去了多少个百年。
他忍不住伸手，想将那人拉得更近些——
却被踹了出去。
“哗！”不偏不斜，摔进了湖里。
“你！”边缘的地方水浅，他湿淋淋地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正想冲金光大吼。
却一眼看到玄心正宗的宗主面色森寒地瞪着自己。
呃……
好像有哪里不对，他觉得记忆有些混乱了，刚才发生的事和眼前金光的样子根本联系不到一块儿。
难道说，刚才的一切其实是自己喝醉了臆想出来的？
“我……”他望着金光，不知道要说什么。
然后——
便看到金光笑了出来。
“噗。”
很轻很轻的。
但是七夜听到了，也看到了。
金光真的笑了，是忍不住的那种。
而当这点笑容消失的时候，刚才那副仿佛风雨欲来的样子便全然不见了。
好眉目，血焰纹，一切的细节，霎时间都柔和了下来。
“七夜……”
金光叫了他的名字，用那种他从未听过的语气。
温存的，克制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就像是历经了两世的痛苦与隐忍，今朝才终于敢稍稍透露出一点情愫……
“你！”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又为这可能深深震惊。
指着金光，他竟说不出话来。
倒是金光一脸悠然，看着他的狼狈样子，笑着说：“隔世重逢，圣君……”
别来无恙？
※ ※ ※
混账啊……
借宿的农舍中，七夜对着火盆，咬牙切齿的。
他怎么会没发觉！怎么会一点都没发觉？！怎么能没发觉金光也带了前世的记忆？！
行吧，他就是没发觉……
“你再用力，衣服都要被你扯坏了。”
身后，金光居然还在说风凉话。
见鬼的，他想破口大骂可不可以？
当然想是这么想，回头看见金光带着笑意的眉眼，他终究还是骂不出口。
就这么纠结了好一会儿，他决定还是从头问起：“你是何时……介入此世的？”
他想这多半还是天魔搞的鬼，所以……
“阴世幽泉爆发时，玄心正宗与阴月王朝合作，双方为了首座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金光答得倒是很爽快。
果然是那个时候。
“我也是那时……”他闷闷地说，想合着自己郁闷了这么久原来都白郁闷了。
早知道那时便与金光通了心意，岂不是——
等一下，不对啊！
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那样嚷了起来，“我说，上一次的时候，难道你对我也……”
金光对他也是有情的，藉由那个吻他能够确认这点。
但是刚才他忽然想到这可能吗？虽然今生他做了很多努力，但既然金光带着前世的记忆，那便意味着他一定明了前世的结局有多么狂乱，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对自己生情？
这似乎有点说不通，而唯一的解释就是。
金光对他的情愫，并非只有今生而已。
他霎时间觉得身上的血都热了起来——
也不是全然没有迹象的……前世里，他不是没有发现过一点蛛丝马迹，但也正是因为一次次有所希望期待，又一次次发现其实仍在绝境，才会最后陷入疯狂的境地。
所以说，那些并不是他的错觉？
但是问题是，现在金光不肯回答他了。玄心正宗的宗主在沉默了片刻后返身上榻，脸朝墙躺了下去，给了他一个脊背。
“你不答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他陡然心绪大好。
真是，千载难逢的上风啊。
金光还是不说话。
他乐了一下又觉得没意思了，于是也过去榻上，附身去看那人的侧脸——闭目宁神的，真的累了么？
不过，真是好看……
柔和的，毫无防备的，卸去了所有尊贵与冷漠伪装的金光。
只有他能看到的。
仿佛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那样，金光微微皱了皱眉，“衣服干了就早点睡了。”
“噗。”
这次轮到他忍不住笑出来，因为金光分明很慌乱还要装镇定，连说错了话都没觉察。
“早点睡？和你同榻么？”他想取笑，却不自觉的，语气也暧昧起来。
“今晚，不要睡了吧？”
金光的身形似乎微微一僵。
反应虽然细微，却也是提醒了他。
逾越了。
真是太性急了些……
他悻悻地想。
可下一刻，那刚刚与他互通了心意的人便翻过身来，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借着这点力抬起身——
吻上了他的唇。
微凉的手指摩挲过颈后，撩起惊人的热度，他至此也不再迟疑，握住了那人的手腕，俯身相就……
※ ※ ※
七夜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失望，有悲伤，还有仇恨愤怒，但最后这一切统统化为喜悦，而梦的终点是玄阴魔门，门的那一边，是他心之所慕的那个身影……
醒来的时候，金光并不在身边。
他有一瞬间的慌乱，但随即觉察到金光的气息就在屋外，于是平静下来。
金光在檐廊上闭目养神，岭南地湿，房屋多有离地而架的，檐廊与地面的落差刚好容他端坐，而不是像往日那样盘膝。
这会儿若用那种结跏的姿势恐有不适……七夜想，居然觉得有些脸热。
但他没有为自己昨夜的放纵抱歉的意思。
事实上，昨夜看着金光在自己身下展开修长的肢体时，他都能听到体内的魔性在咆哮叫嚣，在他耳边念着疯狂的咒语，蛊惑他将这个人拆吃入腹，永不分离。
他几乎要发狂了，为金光。
但那是不行，他很清楚，他们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因为这一次，他一步都没有走错。
包括封闭玄阴魔门。
他所爱慕的人，终究是玄心正宗的宗主。
魔与道，终究不能共存于世。
于是他只得带着近乎毁灭的喜悦一次又一次索求身下的人，就当是绝望前，唯一被允许拥有的希望。
金光睁开了眼，看向他：“早。”
他笑了笑，随后发现金光身边有什么东西——
他抢先一步抓在手里。
好像……有点眼熟啊。
看着手里的花签，他回想了一下，立刻忆起这是月老镇上那座庙，那里头的签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还求过一支。
那天他还遇到了金光……
“咦？”
难道说……
“是你掉的。”大概是从他的表情看出来瞒不过了，金光干脆自己坦承。
他将花签翻过来，却见两行小字。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可惜，是下下签。”
金光如是说。
一水之隔，永不能见。
这就是冥冥中的注定，一切的终结。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最终折了花签丢到一边——
“还有十天。”
距离玄阴魔门的关闭之期还有十天。
他俯身靠近了金光，“这十天，你都会陪着我？”
“会。”
“那，魔门封印之日，你也在门那边看着吧。”唇轻轻贴上了血焰纹，他的言辞变得有些含混不清，“我所见的最后一人，希望是你，金光。”
“好。”
良久之后，他听见那个人的声音这样回答。
便好像，再没有了任何不足。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魔障（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