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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盲凤 ...

  •   一.
      叶南郡第一场雨到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夏。
      夏九兴致勃勃地摘了一片新生的干叶去接无根之水,谁知道雨才没下几滴,骄阳就又回到半空中。刚刚那丁点雨水仿佛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九盯着手里的荷叶愣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得住心头地愤恨,一口咬了上去。
      她今年三百岁,叶南郡已经三百年不曾下过雨了。
      一个三百年不曾有过半滴雨露的城池还有多少个三百年呢?
      侍女葵儿掀帘而入,递上了一个白玉小碗:“九姑娘,您喝点水吧。”
      “不喝。”
      葵儿低叹:“姑娘心善,见不得叶南郡的百姓吃苦,可是姑娘不比我叶南郡的子民。我们不喝水不过是身体欠妥,姑娘……”
      夏九与她僵持片刻,终于还是认命地接过了那个白玉小碗,一点一点地把碗里的水送进喉中。
      葵儿的神情微微一松,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夏九却忍不住心头的酸楚,狠狠揉碎了手里的干叶。
      她的确不比叶南郡里的普通人,他们是上古仙族遗落凡间的后裔,而她,不过是一株几天不喝水就会干瘪的草精,早晚要献给十方城的祭品。

      二.
      十日后,夏九坐上了花轿。
      郡外方圆百里都是一望无际地沙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十方城。
      叶南郡所有的水源依赖于贯穿城中的青河,而十方城正是位于青河的源头。三百年前两城交恶,从此青河便断了源流,叶南郡一旱三百年。绿地变成了沙漠,月池也成了月坑。
      她不记得自己在浮浮沉沉的花轿里颠簸了多久又昏睡了多久,直到一个轻软的声音响起:夏九姑娘吗?”
      到了?夏九小心地掀开轿帘鼓起勇气朝外看,却不想见到了一个素白云裳的漂亮女子。
      “夏九姑娘,奴婢云锦。”
      “……啊?”
      “凤君招待不便,还请姑娘见谅。”
      夏九看着温婉的云锦呆愣:“……哦。”
      云锦眯眼笑起来,欠身道:“九姑娘,请。”
      夏九彻彻底底失去了方寸,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一下轿子先不反抗作出温驯模样,如果他们非要绑……她就乖乖让他们绑了先,来日方长,在真的成为什么祭品之前她一定能够想办法绑了那个凤君,逼他放青河水!
      可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什么地方出了差池?
      下轿,入府,请茶,换衣。她被云锦温善的眼神所捕获,迷迷糊糊地在凤君府的厢房里。一切事毕,她依旧在发呆。
      听老人们讲,十方城主是上古尊神凤凰的血裔,传闻十方城主喜阴涩且暴戾。传闻他府上的随便一个奴仆都是上古战场上的骁勇神将,不论男女都是浴血而生……
      那现在笑得一脸柔婉的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九姑娘,您先好好歇息。”
      “……好。”
      “半个时辰后会有晚膳送来,奴婢暂且告辞。”
      “……好。”
      房门掩上的一瞬间,夏九彻彻底底清醒了过来——好什么啊!她是来当祭品的,为什么会变成了座上宾?
      夏九不可置信地发现自己的房门居然没有上锁——这简直是挑衅。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敢动。
      第一夜在等待中逝去,传说中的凤君却根本半步都没有踏进她的院落。
      第二夜,她在房里点了蜡烛,险些烧了纱帐。
      第三夜,伙食有显著的改善。只是凤君依旧没有出现。
      夏九从惊惶变成无聊,继而是疑惑:莫非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凤君喜欢把祭品养肥了再吃?
      他在试图……养肥一棵草?

      三.
      夏九的耐性在半个月后消亡殆尽。她趁着云锦送餐的时候逮住了她,问她:“云锦,我想见见凤君。”
      云锦一愣,笑了:“九姑娘不必焦急,凤君过几日会来。”
      夏九活生生绿了脸:谁、谁着急了……
      云锦道:“九姑娘若是闲暇,可以在府里转转,只是切忌白日出门。”
      夏九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当然。”
      当然,不可能。

      午膳过后,夏九默默溜出了自家院落。凤君府里并没有多余的人手把手,她在府里兜兜转转了个把个时辰,一个活人都没有瞧见。
      莫非这府里的人其实都是蝙蝠妖?白日统统吊在房梁上睡大觉?
      半个时辰后,夏九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在一个偏远的小院中发现了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她趴在地上,素白的衣裳沾满了泥泞,三千青丝有一半垂在了泥潭里,狼狈不堪。
      杀人埋尸再挖尸而食的猛兽!夏九一瞬间惊醒,脑海里电光火石划过叶南郡的传说,腿脚忍不住战栗……
      “谁在那里?”那个躬身的人影转过了身,一双火红的眼睛直勾勾和她对了个正着。
      夏九连连后退,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完了!
      “谁在那里?”那个人犹豫着又重复了一遍,试探道,“云锦吗?”
      什么?夏九赫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个人的眼睛虽然血红,却毫无光泽。他是……瞎子?
      借着他转身的姿势,她也看清了那些“尸体”,居然只是一些叶子。他居然是在种花?
      她不吭声,他又回复了跪姿,白皙的手沾满了泥浆,他浑然不觉,只是一遍遍地在地上摸索着。
      “左边。”夏九没忍住。
      种花怪人闻言一愣,笑了起来:“多谢。”
      “你在种什么花?”
      “绛珠草。”
      夏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绛、绛珠草?”
      “嗯。”他无声地笑,纤细的手抚过那些种完的绛珠草的脑袋,目光柔和得仿佛能够掐出水来。
      种绛珠草?夏九抑制不住地代入他的动作,悄悄摸了一把自己脑袋,一阵恶寒。
      疯子,绝对是疯子!她呆呆看了他半天,默默回了居处。不消片刻,云锦便上了门。
      云锦只带来了一个消息,却足以让夏九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悬到了半空。她说:“凤君要见你。”

      夏九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十方城。
      无数个人在夜晚来临时分从各式各样的地方冒了出来,天真的孩童,慈爱的长者,他们仿佛是刚刚睡醒一般睡眼朦胧,悠闲地在城中玩赏。
      明明是一座死城,却在夜晚到来的一瞬间活了过来。
      夏九揣着追逐不安的心跟着云锦进了凤君殿,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凤凰血裔,风清。
      云锦款款欠身:“凤君,九姑娘带到。”
      夏九只呆呆看着阴森森的殿堂尽头那个雕像般的身影,心中划过一丝怪异。
      云锦轻飘飘离开凤君殿,剩下夏九和殿上那一尊暴戾君相对。夏九悄悄握住了怀里一直私藏着的东西。
      一把匕首当然不可能伤得了凤凰血裔,可匕首上抹的是千年的毒草汁,不管结果如何,她总得一试。
      她来十方城可不是真的来当祭品当家养绛珠草。大不了……大不了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反正不过是三百年的道行。
      “夏九?”冰冷的声音从殿上响起,带着忽然天成的威严。
      夏九几乎想发抖,狠狠咬了自己手腕一口才勉强出声:“是,凤君。”
      “过来。”
      “是。”
      她暗暗咬牙,顾不得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十步,五步,再有几步,她就可以放手一搏……
      隔着珠帘,那个身影已经越来越清晰。她屏息又往前了几步,狠狠心一寸一寸地拔出匕首——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打断了所有的僵持。
      那是凤君的声音,他道:“你……能不能帮我照顾草儿?”
      什么?
      凤君轻笑出声,纤长的手摸索着掀开了珠帘,他轻道:“你认不出我了吗?”
      是那个种花怪人?!
      夏九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早已停滞不了。匕首风驰电掣一般落下,在他的手上划过一道伤口,嫣红的血霎时用了出来。
      所有的呼吸顷刻间凝滞,夏九愣愣地瞪着那道伤口,伤口的主人来不及收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脸的不可置信。
      凤君……凤清?
      她的脑海里轰鸣一片,手脚忍不住战栗。明明是对的,明明是照计划行事还超常发挥真的刺伤他了,可是……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凤君暴戾成性,一夜屠尽数座城池十几万生灵,他还掐断了叶南郡的水源——可是这个人只是个种花的盲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别怕。”终于,凤清开了口。他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伤口,用手捂住了轻道,“我不会罚你,也不会让云锦知道。”
      “你……”
      凤清轻笑:“你帮我照顾我的草,好不好?”
      夏九呆滞。他的笑容明明是和煦得牲畜无害的模样,可是……
      昏暗的房间里,血腥味淡淡地弥漫着。夏九对着凤清茫然无措,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杀凤君,开水源,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四.
      夏雨骤降的时候,夏九正替凤清打着伞。
      她来到十方城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步步为营,没有尔虞我诈,更加没有以命相抵。十方城的白日寂静如死地,城里只有云锦和凤清。而现在,十方城里多了她。
      白日种草,晚上看草,凤君与传闻中完全不一样。他温善,笨拙,眼不能视物,真要挟持他其实轻而易举……
      六月,该是叶南郡最为炎热的时节了。
      夏九日复一日心不在焉,心头有万千思绪盘根错节,如同万千细针扎入心上:怎么办?刺杀?下毒?绑架?还是哄骗……
      “水够不够?”凤清柔和的声音夹杂在雨中。
      夏九干瞪着眼看着那一方土壤里已经快要糜烂的草儿,顿时无语。
      瓢泼大雨淋一堆绛珠草,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没有人可以想象高高在上的凤君居然会在白日里做着些泥泞的无用功。他摸索着去触摸那些快要被冲刷得露出根茎的,一点一点地扒过土壤去稳固它们。
      傻子。夏九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笑眯眯看着他在泥堆里辗转。如果他一直是这样的脾气,那暴戾无常应该是外界的传闻吧?
      好好跟他谈,也许他能放开对青河的控制也不一定。
      “水够吗?”凤清又问。
      夏九哭笑不得:“太多了,会淹死的。”
      凤清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微笑道:“原来它还渴,我再取些水。”
      “太多了!”
      “一会儿就回来。”
      “喂——”
      凤清雀跃地离开了小院,夏九却浑身冰凉。
      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刚才……是和自己的幻觉在说话么?
      “水够不够?”片刻后,那个呆凤君又一副天真的神情问。居然有几分可爱。
      结果,夏九干了一件蠢事。
      她帮着凤清用颀长的青竹从水源连到了绛珠草田。从此以后,十方城的自动化浇灌从此拉开了序幕……

      五.
      夏九在杀凤君与不杀凤君之间犯了难。她看不清凤清为人,直到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季节终于到来。
      青河是被一个印封住了源流,她用半月时间在十方城里转悠,总算是找到了封印所在。她术法虽然不精,可破坏一个阵法却不是难事。
      十方城的白日是没有人的,凤清终日种草,云锦忙碌不休,她偷偷前往封印之地并没有收到丝毫阻拦,所有的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直到踏入阵法中心,夏九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个没有人看守的阵法逼得叶南郡三百年干旱?
      青河源头,山崖之上,一个紫色的图腾缓缓地运转着,空气中响彻的是巨大的水流被拦截的滔滔声。
      夏九在封印前呆呆看了良久不敢动弹,巨大的震惊几乎要刺破胸膛冲刺而出——这就是让叶南郡三万子民生不如死三百年,害离玉耗费三百年神血的封印么?
      只要把它破除……
      她巍巍站立在崖顶,一点点地攀爬接近封印的中心,突然脚下一滑,紧接着是一阵晕眩!
      水声滔天,数不清的水灌进口鼻,撕心般的痛瞬间袭来——但那不过是短短一瞬,下一刻所有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周遭宛若死地。
      夏九不知道下坠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只见着一片漫无边际的汪洋。
      ……海?这是封印中心的……幻境?
      她茫然无措地在沙滩漫步,片刻后遥遥望见了一对人马。他们个个穿着银色盔甲,举枪把一抹纤瘦的白色身影围在中央。
      夏九本不愿接近他们,只是鬼使神差地瞥见了地上跪着的白色身影的面容,顿时呼吸都差点儿停滞。
      ……凤清?
      天空响彻巨雷,洪天巨响自云霄而来:“大胆凤清,孤念你凭叛有功,你不受封赏,意欲何为?”
      夏九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腿一抖跪在了地上。天、天帝吗……
      凤清却不畏不惧,只是冷道:“我不要封赏,只求崖暖一命。”
      天空顷刻间电闪雷鸣:“大胆!叛神之后,论罪当诛。尔等一族立功,当可位列三重天。”
      “我不要什么三重天,求天帝饶崖暖一命,无他求。”
      “好个无他求。”天上那个威严的声音冷笑,“叛神之后,论罪当是挖心剜肉取目之刑,你可受得?”
      挖心剜肉取目……
      夏九浑身冰凉,眼睛酸涩,心跳漏了几分: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神色,艳红的眼里满是血意,一柄长剑入地三寸,僵直的脊背透出七分桀骜。雨□□鸣甚至是天帝怒意并没有让他露出半分退却,艳红的衣裳连同眼眸一起仿佛是被点燃的火。
      这样的凤清让她心惊肉跳,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跃出一般。
      不要答应!她在心底尖叫,身体却仿佛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丝毫动弹不得。不要答应,凤清!
      “好。”那一抹艳红的身影仰头看天,露了一抹满足的笑。
      好。
      夏九呆呆看着他,心被那抹与他气焰格格不入的温煦笑容撕裂。

      夏九成了这个世界的看客,她可以看见许多人,许多事,却独独不能从这个世界出去。
      从来都没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牵动她的所有。凤清被关押入牢,她陪他坐在黑暗中;凤清被施刑去神骨,她咬着自己的手腕陪他;凤清上诛神台,她……没有敢去。
      血迹斑斑的凤清被丢回牢房的时候,夏九发现自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晕迷不醒,口中却含含糊糊喊着“阿暖”。
      夏九发现,不论是崖暖还是阿暖,都一样的讨人厌。那时候,她还不知晓那种讨厌叫做嫉妒。

      六.
      七七四十九天,凤清没有一天不受刑。
      夏九眼睁睁地看着骄傲的凤君逐渐像傻子种草君靠近,直到有一天,他眯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他说:“阿暖,你来了。”
      夏九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把脑袋塞进膝盖里。
      “喂,那个阿暖真的那么好?”挖心剜肉去神骨,他没有喊过一声疼,他的眼里有着快要溢出暖意。
      “喂,她知不知道你这样做?”
      “喂……你看,你看我好不好?”
      你看夏九好不好?
      其实她想问的只有这一句,只可惜凤清根本听不到。

      夏九的思绪是活生生被滔天的水声拽回到现世的。她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不知身处何方,入目的是漫天的水帘,脚踩的是紫色封印。
      最为厉害的封印其实是人心,这里……居然是凤清的记忆么?
      封印的面前,她选择了放弃。

      一场大雨让夏九染了风寒。她惨兮兮地缩在房间里。一半是借病不外出,另一半是为了等云锦。
      傍晚时分,云锦终于叩响了她那她几乎是一下子从床上窜了起来,抓住她的手腕急切问:“凤君白天他……”
      云锦眼色复杂,良久才道:“九姑娘发现了?”
      夏九犹豫道:“他是不是不仅仅是眼盲……”
      “是。”云锦叹息,“九姑娘并非外人,云锦不想相瞒。凤君三百年前与人动了干戈,十方城一夜成了半魂之城。凤君……凤君只有晚上有神识。”
      夏九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那他为何日复一日种绛珠草?”她迫切地想知道的是在他被挖心剜肉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云锦道:“三百年前干戈,凤君为叛神之女所伤。绛珠草……是她的本身。”
      第一次,夏九冲动地想冲出去拔光那些绛珠草,一把火把它们统统烧成灰烬。

      七.
      整个六月,夏九都在酝酿着两件事情。一件是想办法让凤清打开对青河的拦截,另一件是让这个痴呆早点儿恢复正常。
      她爱上了看傻子种草。每每打着伞偷看凤清在草地里狼狈地耕作,那个忙碌在大雨瓢泼里的身影与幻境之中海边桀骜火红的身影渐渐重合起来,心尖上仿佛被一根细线缠着饶了个圈儿,酸涩无比——这个笨神裔,实在……实在配不得凤君二字。
      云锦说,百年前他领了天帝的罚兴致勃勃回到十方城,叛神女一杯毒酒就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神识。
      从此之后她消失无踪,他却痴傻三百年,日日种草,拦青河而浇灌,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把绛珠草培植育灵,再见那人。
      可她根本不知,他为保她一命剜心割肉。
      这个呆子!蠢货!
      “水够不够?”凤清蹲在地上眼睫弯翘,语气温柔。
      夏九呆呆看着,骤然间无明业火从心头蔓延至指尖:“够了!”
      “我再去……”
      夏九咬牙冲到了雨里,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把他的手按到了土里:“它们已经死了。”
      凤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连声音都变了腔调,他道:“水,水太少吗……天帝,天帝罚五百年……青河……死了吗……”
      他是个疯子,一个没有神智的人。不知是有心排斥或是他平常表现得实在太过正常,夏九经常会忘记这一点。可如今,他却瞪着眼睛满脸迷茫,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
      “死了吗?”凤清小声问。
      夏九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一个疯子逼到手足无措。只是面对着他的神情,她就会心慌局促,胸闷气喘手脚僵硬,否定的话怎么都开不了口。
      凤清的脸色越发苍白:“死了吗?水、水太少了吗……”
      “没有。”夏九用最轻柔的声音道,“它们活着。”
      它们必须活着。
      否则,这个疯子怕是会再一次崩溃。
      “活着。”凤清笑了,“九儿你看,它们都活着。”
      夏九眼眶酸涩,像是要流出泪来。
      宁静,安乐,呆傻的凤君和温柔的云锦。如果,如果生活一直是这样呢?

      八.
      打破这一切祥和的是叶南郡的信笺。
      送信的人嘴唇干裂地冒出了血珠,狼吞虎咽地把一碗水咽下肚才气息奄奄道:“九姑娘……离玉城主……城主伤重。”
      离玉伤重。
      夏九险些腿软,所有的旖旎情思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懊悔如同毒药,慢慢渗入骨髓,痛不可言语。
      信上其实只叙述了一件事:城主离玉无法负担叶南郡印结。
      不出一月,叶南郡将如同它周边的百里沙漠一样,成为一座死城。

      解青河封印已经刻不容缓。是夜。夏九鼓起勇气闯了凤君殿,对着高位之上的那位神智清醒的凤君狠狠叩头:“求凤君放开青河源流,救叶南郡一城子民性命。”
      “叶南郡?”
      “是啊。”夏九小心道,“叶南郡距离十方城百里之遥,在青河下游。城中已经三百年不曾落雨,全靠城主以血为印才苟延残喘,如果凤君肯放青河之水到叶南郡,城中三万子民就能得救了。”
      殿上那人的声音并没有第一次那样的冰冷,她也不再害怕。凤清性子温和,即使是晚上的凤清也是一样的。她只怕开青河源流会还他伤上加伤。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
      “本君为何要解青河之封?”
      “因为……”夏九干瞪眼,“因为凤君心善……”
      殿上响起一阵轻笑声,“心善?你从哪里得知本君是个心善之人?离玉派你来之前没有告诉过你,你的身份么?”
      “我……”
      祭品。
      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两个字呢?可是这三个月来她在十方城备受礼遇,与凤清更是相处融洽……她早就把这两个字背后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祭品,祭谁?
      凤清冷笑:“闯青河封印本君还没有和你计较,如今你倒好,擅闯凤君殿,好大的胆!”
      “可是叶南郡三万人的性命……”
      殿上静得出奇。良久,才是凤清低沉的笑声:“三万人性命又如何,与本君何干?”
      夏九瘫坐在了地上,脑海中尖锐地笑声一遍遍地响彻,一个嘲讽的声音不断地在耳畔询问:你真的认识凤君么?
      传说中的上古战神之后,杀人饮血无数的凤凰帝,真的只是日间饮水种草的傻子吗?
      她蓦然记起,她与他真的见面不过一次,白日的他痴傻,幻境中的那一个半月——那半月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她。而她居然自诩与他熟稔?何其可笑。
      不多时,云锦纤白的身影款款入到殿上,飘过夏九的身边仿佛没有见到她一般。她轻声细语:“今夜是月圆。”
      夏九茫然抬头,她并不知晓月圆代表什么,却没有缘由地起了一身冷汗。再往后,是凤清无谓的声音,他道:“那就今日祭祀吧。”

      九.
      夏九第一次知道所谓祭品究竟是什么用处。
      月初升时,她被一根捆仙索五花大绑到了青河的源头,一把刀割断了她的腕间脉搏,草精特有的荧绿的血潺潺而出,不断滴落在封印之上。
      血滴入封印,青河水滔天的巨浪渐渐平息。
      她呆呆看着巨浪平息忽然没有缘由地想笑,叶南郡为了讨好凤君送祭品,离玉定然不曾知晓,祭品是用来巩固青河封印的。
      “后悔么?”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夏九吃力地仰头,见着云锦站在凤清身边笑靥如花,脸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明媚。而凤清,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血越流越多,她却越来越清醒。凤君凤清,他不愧是用兵如神的战神之后,从她进城的那一天就开始算计了吧,兵不血刃让她自己放弃剧毒和刺杀……
      后悔么?
      “不悔。”她咧嘴笑。
      凤清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玩味道:“不恨本君欺你?”
      夏九咬牙道:“我本来就是草,何来爱恨。不像你,一腔情爱付东水,枉费力气!”
      三百年前躺在沙里奄奄一息不曾怨,三百年后被离玉送到叶南郡时不曾恨,她本就没有那么多爱恨计较,除了最近一两次的“意外”。
      一句话似乎激怒了凤清,他脸色霎时阴沉,连紧闭的眼都猛地睁了开来,赤红的眼眸像是燃烧的火焰。
      滔天的浪花又翻涌起来。夏九几乎能感受到意识渐渐被抽离——水声轰鸣,有那么一刹那,无数嘈杂与画面在脑海里炸了开来:
      万千铁骑,八千天兵,身披火焰的凤凰战将……
      她躲在绿叶下面悄悄看着父君与那人交战。一战而捷,那个人身上的火焰消失殆尽摔落到了海中……
      她逃过岗哨溜下水,在海底找到那一只湿漉漉的鸟儿拖到岸上,扯了片树叶替它擦火焰色的羽毛。
      ——我叫崖暖,你叫凤凰吗?
      鸟儿扭头不语,她按着它的脑袋笑:喂,你不许叫,暂且和小白一个笼子吧。我去抓虫子给你吃……

      夏九没有死,因为她是一株草,还是一株修炼三百年的草精。
      她知道自己被挪到了十方城的绛珠草田,每天的清晨,那个眼盲的凤清都回引来最甘甜的青河水替她浇灌。一遍一遍,直到她再也不能承载一丝水分,他依旧不止歇。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憎恨还是追悔。
      “水够吗?”凤清低喃。
      她在七荤八素中掩面哭泣:要被浇死了淹死了根都要烂了啊你这只傻鸟你还浇……
      瓢泼的大雨冲刷着她细细的枝桠,她第一次抑制不住冲动想变成人形把这只闷骚的傻鸟掐死。
      三百年前,她在人间等他一句道歉。他却迟到了整整两个月,没有提天帝刑罚,没有提他所经历的一切,他只是对她说:你父君已经身亡。
      那一剑,她不想要他性命的。她只是……只是想找个理由,然后,他可以赶走她。
      只有这样,她才无悔。谁能料想这只蠢鸟居然呆呆地让人刺?
      “阿暖,你何时变成人?”
      赤红的眼眸尽是迷茫,让夏九忘记了在大雨中挣扎。她突然很庆幸凤清的眼睛不能视物,如是,他才认不出夏九其实与崖暖有着同一张脸。

      十.
      变回人形那一日是晴天。
      当正午的日光投射在她的每一片叶子上,她伸伸懒腰舒展起一身的枝蔓缓缓变作了人形,无声无息,没有惊动累极沉睡的凤清半分。
      傻鸟。她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找了片叶子替他遮去正午的月光。然后轻轻地离开。
      “你是崖暖?”十方城门边,云锦堵住了她的去路。
      夏九不答,飞身而去。凤清不在,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去解青河封印。
      “你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身后是云锦刺耳的尖叫。
      那时候,夏九已经到了青河源头,凝神调动所有的神识——
      陈旧的封印被解开的时候发出呜鸣,奔腾的青河水一泻而下嘶吼着冲下下游,水流过处万木生辉,沙漠变成绿洲……
      叶南郡,得救了。
      三百年前救命之恩,三百年养育之恩,在这一刻终于偿还。她终于可以不回去,可以陪着那只傻鸟,照顾那只没有眼睛的老凤凰。一辈子。
      可是当青河封印尘埃落定,她回头,却已经看不见十方城。
      那个她生活了三个月的十方城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九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心如死灰的感觉。

      夏九一生都没有如此落魄过。她沿着青河一路寻找,却始终没有见到半点十方城存在的痕迹。过去的三个月如同幻影一样消亡殆尽,直到,一处耕种的残骸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绛珠草田。
      傻鸟……凤清……真的存在过。然后他连同十方城一样失踪了,不知死活。
      眼泪渐渐盈眶,夏九无力地蹲在田边。
      “你又害了他一次。”一声冷笑响了起来。
      云锦!
      夏九忙擦干眼泪,却只见着云锦越发嘲讽的神情,她道:“你知不知道,青河印是维系十方城苟延残喘的封印?”
      “我……”
      “你知不知道三百年前你一剑差点害了他性命?你知不知道他是靠着青河印才得以保住剩下的半条性命?你知不知道……”她冷笑,“青河印解开之时,就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他在哪里……”夏九慌乱地抓住云锦急道,“他在哪里?!”
      云锦嘲讽地笑:“去找啊,穷你一生,你也休想找到已经魂飞魄散的人!”
      魂飞魄散。
      夏九的世界只剩下云锦尖锐的嗓音一遍遍地回荡,心跳连同呼吸一并被抽空。
      凤清……三百年前她害得他只剩下半条性命苟延残喘,三百年后她让他魂飞魄散了么?
      她回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记起来,为什么要再遇到?
      “你注定欠他一条命,他永世无□□回,你永世都偿还不了忘记不了。”
      末了,是云锦几乎恶毒的声音。

      终.
      夏九漫无目的地行走。叶南郡中人已经开始耕作,江南的荷叶已经开始枯败。她赏过极北之地皑皑白雪,看了南方奇花异草,最后的最后,却是回到了青河源头。
      云锦说得对,她的确忘记不了欠凤清的性命。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只在雨中给草儿浇灌的傻鸟,心痛夹杂着心酸几乎要把她的胸腔撕裂开来。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
      “你打算往下跳?”
      凤清?!
      青河崖上,一袭白衣,眼眸如火焰的男人不是凤清还能是谁?
      “你……”夏九僵立在崖上,口齿不清道,“你还……”活着?
      凤清眯眼笑了:“我等了你三月。”
      “你的眼睛……现在是白天……轮回……”
      她支支吾吾,眼睁睁看着那只笑得一脸温柔的凤凰把自己揽到了怀里,耳边是他压到极轻却依旧带着笑意的声音:“阿暖,你有没有听说过……凤凰涅槃?”
      凤凰涅槃,千年一遇。
      夏九何其幸运,居然得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盲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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