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惜流芳》一句话

6、不辨花丛哪瓣香

　　永和宫位处东宫，又自成一院，前后两进，由一座不大的庭院相连，前后各一厅伴左右三件厢房。六院中，算不得最气派，却着实别致安适。
　　德妃每睡前总亲自上后进左右房里查看过子女才可安心去就寝。她顺路去瞧完了胤祯，便从左面出来，穿过堂嘱咐当值的宫女几句，出去由走廊朝右面行。即入方至闺门处，仍灯光盈盈，见宪琳披发和衣，颔首垂目，微蹙着眉，手托一书卷，喃喃断续。德妃不禁提步去看，哪知宪琳听见声响抬首见人来，不及看清来者，便仓惶欲将书卷藏匿，手上一滑，反弄巧成拙。德妃正到前，探身将那书卷从地上拾起，定睛一看，正是《太平广记》中人情之事。宪琳一时又急又羞。
　　德妃正了神色，便问道：“你又打哪里寻回这些书来。”
　　宪琳强作无谓状，道：“是从阿哥所的书房里找到的。”
　　德妃道：“你喜读书也不是什么坏事，偏要读这些满天玄谈的杂书，要么就是一些不堪耳闻的市井之流。”
　　宪琳闻此言，却是不服，辩道：“若是当真不堪耳闻，为何民间的那些读书人代代传抄流布？女儿多多开拓眼界有什么不好？”
　　德妃厉色道：“你可知这些小说传奇三教九流都不入，你乃堂堂公主，尽不去效法先贤，而去比那些不入流的乡野匹夫？”
　　若此一问，宪琳哑然，垂下眼来微咬下唇，再问，脸都涨得通红，德妃自了解女儿的心思，便道：“你若要读书，等你阿玛回来便请有德有才的近侍来教你。想你年纪也到了，女德，诗书之属也该学学了。否则，他日嫁去夫家如何自处。”
　　宪琳闻此等语，心中痛苦，赌气道：“为何学什么都是为了将来伺候夫家，我生在这万事俱备的帝王家竟要去伺候那些外人？琳儿若是能外去了，必然效法平阳公主匡扶社稷，要么学比班昭，留名百世。”
　　德妃见她心高气傲不觉好笑：“将来你能你四嫂那样持好一家，府中上下都照顾周到就已然很好了。”见她不语，想她近日去钟粹宫学女红之事，便问道：“你不是去和良贵人学习刺绣么，却不见你有些长进。”
　　宪琳本对女红之事是颇有兴趣的，然自小因皇帝怕她为此劳心伤神，从不强她去做这些事情，只是随皇帝偶习书法之事。如今她多少和女眷们有些接触，见她们飞针走线间花鸟鱼虫都活了一般在这丝绢上，而细致之处又似巧夺天工。偏偏她自己做来，却全然不是一会事，连陪同的侍女都学的三分灵巧，她却是风风火火的性子，静不下来，那些柔密的蚕丝更是在她手里“剪不断，理还乱。”这哪里是离愁，分明就是讲的女红之事嘛！如此一来刺绣竟成了她最怕的事情，无奈又和良贵人有约在先，每每良贵人待她又极其耐心，让她不忍不去。然女红之事，却是出了钟粹宫便丢在一旁了，倒不如吟春等人精进。
　　宪琳不愿再谈，只道：“女红之事以后再说罢，女儿要睡了。”说罢便躺下拉过被子遮住脸来。德妃怕她气闷，说了她几回，见她实在不听，也只好出去了。临走把书放了床头的小案上。
　　出了院来，德妃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女儿虽生的玲珑剔透，却似乎永远也不懂事。此亦是她最为担忧之处，荣宠不衰已然是众矢之的，偏偏自己宫里这两个小的皇父庇佑下长大，到哪里都是一副直来直去的真性情子，从来不知谨言慎行。如今皇帝一离宫，她们母子明里暗里不知要招人多少流言蜚语。
　　德妃曾育有六嗣，三个阿哥中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皆健全长成，另一个也是到年纪将成才不幸染病去了。但皇女的命运却甚为不济了，第一个小格格刚落地便夭折了，第二个格格好容易养大了些时候，还未到册封年纪就又匆匆去了。
　　记得早年太后说过德妃是富贵命，宜男不宜女。
　　于她本人倒是个本分知礼，从来无争权夺利之图，不求母凭子贵，只想要个闺女贴己安分。故痛失爱女后她委实过度悲伤，大病了一回。
　　直至宪琳出世，她自是喜不自胜，皇帝也因连丧两女而对此若获至保。但宪琳亦先天不足，数年来皇帝与德妃竭力呵护，夙夜关照，药材珍奇更是不计其本。这位公主的诞生让一向勤俭的皇帝接连破例。
　　皇帝至太后处便笑语：“想必这小公主乃是落尘仙人，昌盛国运，自非世俗之法可以养得。”
　　皇帝那句笑话事出有因，出于打消有心之人对宪琳的诸多流非语。宪琳生来相貌确实有几分脱俗，加之素日圣恩庇佑，有心之人也不敢作为了。
　　这些永远久居深宫的宫眷们，有明白人乐的富贵逍遥，亦有寂寥好事者不在少数。
　　正思虑良多，秦嬷嬷迎上来禀道：“娘娘，八阿哥方才来了，说是奉皇上口谕给格格送了东西过来。”
　　德妃听罢疑惑道：“什么东西？”
　　秦嬷嬷道：“想是带给格格玩耍的，这才让家里人带了来。若是赏赐，何不回銮来时与诸宫一道赏了。”
　　德妃听罢便道：“你赶紧叫胤祯去送送八阿哥，毕竟是皇子，又是他们两的兄长，怎好劳驾了人家。”
　　却说胤禩交付完差事正欲走，却听有人喊了一声，见是胤祯正从屋里追出来。胤禩便停了步子，笑道：“这么晚了，竟还不去睡？”胤祯笑道：“听见八哥来了，我就是睡了也得爬起来见你。八哥你却来了就走，都不进去坐一坐。”胤禩便道：“这个时辰了，何等的打扰。不过是送些东西过来，已然交给管事了，”胤祯道：“什么好东西，可有我的么？”胤禩笑道：“我哪里知道，只说来给九格格的，你自去看看吧。”胤祯只是一撇嘴，道：“想必又是给宪琳那丫头的。罢了，不过是些玩物，不和她计较了。”又道：“八哥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胤禩推辞不过，只得随他进了堂里。
　　待坐定，胤禩这才认真打量起这永和宫来。虽不比长春宫里富丽堂皇，却是别有洞天，入厅，门上房左右各有“祉繁时并”“永思修禛”两块素匾，厅内正东西方上又悬“正大光明”“中正仁和”二匾，尤为是这正大光明四字，胤禩一眼便瞧出与乾清宫内所悬皇帝亲提的正匾如出一辙。
　　胤祯正要唤吟春来奉茶，胤禩却道：“不必了，我坐坐便走。”胤祯这才作罢，笑道：“就该那丫头出来亲自出来伺候哥哥才是。如今却睡下了，这是该打。”胤禩道：“这叫什么话。”胤祯道：“可不是？八哥这趟本就是为她来的。”胤禩默了半晌，虽同在宫中却从未谋面，天下竟有这样可笑的兄妹。不住摇头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两人又相谈了一会儿，德妃在里间只怕胤祯只顾要听出征的见闻，耽误了别人休息也不知，还作强留，便让秦嬷嬷借上去奉茶之故，暗语提点。哪想这里刚退出来，便听胤祯道：“得，这又是催我赶紧回去的，唯恐耽误了八哥休息。”胤禩便道：“这个时辰，本该去睡了。”说罢起了身来，“我这便回阿哥所去了，你莫送了。今日不便打搅了，明日替我向德妃娘娘请安吧。”

　　辞了胤祯，出院中来，一时几分夜深风凉。却见月色皎皎，胤禩不禁多了份闲情，索性摒了藤椅，只命一小厮提灯随行。这月光真是醉人，柔柔曼曼地笼着紫禁城，也笼着他的心思，他今夜定是醉了，见那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