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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初涉宫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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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已至兴庆门,早有一名身量修长、眉平目顺的绿衣宫娥在宫门翘首等待,见到沈滎,飞也似跑来,亲亲热热又自然妥贴地由我手中牵过,“沈小郞来得真快,娘娘正念叨,要是再不来便赶不及法会。”听她的语气,独孤贵妃也将参加法会。
当下绿衣宫娥快步引领我们入宫。据闻兴庆宫是玄宗皇帝兴建,极为豪华绮丽。我往常虽然偶有入宫呈送制品,进入兴庆宫却是头一次,不由暗地多看几眼。沿宽阔的过道步行,虽值大旱之季,四面宫墙仍为绿树掩映,高阁飞楼叠隐复现,只是一些宫室略见陈旧,想来是因为圣上尚俭,未能及时修缮。故而,兴庆宫并没有我想象的富丽,倒予人几分沧桑之感。
到达南薰殿门前,那绿衣宫娥正欲引我们入殿,又有一名宫娥迎上来。这名宫娥要比蓝衣宫娥略矮,鹅蛋长脸,唇线明晰,眉目飞扬有神,着一袭淡紫宫装,梳双鬟髻,装扮上正是掌事的女史。见过我们,连连摆手示意低声,朝沈滎行礼后,道:“请小郎君在外殿稍候,娘娘在内殿与韩王殿下议事。”
绿衣宫娥诧异,“噫,我怎地没见殿下经过。”
紫衣宫娥道:“殿下……由圣上居所过来,从芳苑门入的宫。”说到“殿下”二字时,她的眼珠滴溜溜转动了一下,灵活已极,面颊染上几分红晕,娇艳已极,把我看得呆住。
绿衣宫娥显然没有注意到,点头后不再说话。才有顷刻静谧,忽闻内殿传来大声喧哗,似有人争吵,两名宫娥均面现惊异之色,又听见“咚咚”极重的脚步声,一名华服青年男子怒气冲冲由内殿奔出,数名宫娥、宦人簇拥紧跟。这名华服男子必定是韩王李迥,他是圣上次子,为独孤贵妃所出,据闻甚受宠爱。
果然,沈滎连唤几声“迥哥哥”,但李迥并未回头。
片刻之后,绿衣宫娥通禀沈滎与我入内晋见。
内殿陈设一如兴庆宫,虽然精致,多数却是半新不旧。
独孤贵妃身着华彩翟衣,坐在榻上。
她并不拘礼,在我揖礼过后,令我站起说话。
我先自报身份,再一五一十将事情来龙去脉叙说清楚。叙述中,暗自轻轻抬头观察贵妃容颜神色。她方才分明跟韩王争吵过,但此刻除了略显疲惫外,眉目平和,不见焦躁,更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气焰。脸庞小巧,肌肤雪白,眸光如镜,唇线温雅,正是我素常所见江南女子的模样,姿容虽清秀,却委实称不上天香国色,而且年逾四十,眼尾额上已经潜有细纹。我不禁暗自为她能专宠多年称奇。
倾听我叙述完毕,她微笑点头,温言道:“这有何难,原该为圣上的法会略尽绵薄之力。如今作补遗之事,正是好缘法。”遂令宫娥将两支净瓶全部取来。安排事毕,对沈滎笑道:“滎儿,难为你方才居然不吵嚷让这位女郎说话,如果法会上也这般听话安静,姑姑更加喜欢你。”
沈滎苦着脸爬上榻,叫嚷着:“我不去法会,一堆和尚敲打木头,和尚们上辈子一定是被木头压死的,这一世便回来寻仇。实在无趣,我不去!”
独孤贵妃啼笑皆非,轻咤道:“真是童言无忌,和尚们敲打的是木鱼!今日法会请到许多难能一见的高僧大德,不去定然后悔!”
沈滎哪里肯听,在榻上滚来滚去地耍赖。
这时,宫娥已经将净瓶拿来,我拣出最相似的一支,用原先的锦盒仔细包裹。
大概见我包裹得认真细致,独孤贵妃说道:“流光,倒真是好名。”
我听她赞赏,很是欢喜。同样的名字,那可恶的沈泰就极尽污辱之能事,高兴之下,不免管不住自己的嘴,笑道:“我自幼喜爱琉璃,就取了这个名字,取的是琉璃光华之意。《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有言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独孤贵妃略为诧异,“没想到你身为番匠,却能熟谙佛经。”
我自悔失言,垂首道:“我幼年时候也曾经拜过师父,只是生来愚钝,资质有限,不懂不明之处甚多,实在谈不上熟谙二字。”
独孤贵妃笑道:“佛法讲求一个悟字,与读懂多少佛经根本不相干。我见你颇有灵性,若是有空,不妨多来我宫中与我作伴。”
我自然连称“遵命”。位高身尊之人总会说一些客气话,如果当真,难免反受其累。
说话间,紫衣宫娥前来催促独孤贵妃起身赶赴法会。
独孤贵妃问过时辰后,道:“原来我不小心耽搁了这许久时间,现下从大道去已经来不及,只好经由复道了。”原来这名紫衣宫娥的名字就叫做紫衣,倒是新鲜别致的好名。
紫衣提醒道:“吴国夫人尚未赶到。”
独孤贵妃微微一晒,“呀,咱们这位夫人做什么事都说马上,马上就到,偏是她家的马忒高,迟迟地蹬上不去。且罢,不等她,由她自来,圣上也是奈何不了她的。紫衣,你先去部署。”
一席话说得在场宫娥均掩面而笑。原来沈滎的母亲受封吴国夫人,瞧贵妃的说话,吴国夫人也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紫衣遂领命下去差遣宫人,独孤贵妃对我说道:“你原本就要将净瓶送去法会,不如跟随我一同去,正好让你见识诸位高僧大德,多受佛法教益。”
这正合我意,我心中雀然,欣然领命。
“我也要去!”听闻我要赴法会,原本在一旁独自玩耍的沈滎忽然叫唤起来。
“你瞧瞧,”独孤贵妃笑着揶揄沈滎,“刚才死活不肯,现在听说流光要去,又叫嚷着要跟上,呵,你娘还没有来,我偏就不带你!”沈滎摆出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扭头不理独孤贵妃,上前侍候的宫娥们不由掩嘴窃笑。
独孤贵妃本就是逗弄沈滎,临出门自然带上了沈滎。沈滎便满面讨好地腻在她的裙侧,夸她妆容细致,人美心善。独孤贵妃且行且听,时而打趣几句。
一边说笑一边走出大殿,独孤贵妃突然停下脚步,蹙眉不语。众宫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全都静下来。只有沈滎拉扯独孤贵妃的裙裙,大声说:“贵妃姑姑,你怎么了?”
独孤贵妃仰首,面现迷茫,“噤声。你们听,是什么声音?”
我是琉璃工匠,每日的工作之一,就是倾听琉璃胚料在窑中烧制的声音,判断何时应该起炉,何时应当添加燃料。独孤贵妃听见的声音,我已经听见。
那声音由西面天际绵延而来,如同海涛一样层层推进,隐于暗灰的云层身携隐秘,虽然尚未爆发,却让人感受到爆发前无尽的压力。
它愈行愈进,终于抵达我们的头顶,“嘭嗵”爆裂,南薰殿前一株高可及屋柃的松树同时齐腰折断。
惊雷!巨雷!
沈滎“呀”地一声,躲入独孤贵妃身后。
惊雷过后,“飒飒”声响,一阵大风席卷迎面席卷入殿,将独孤贵妃逼得连退数步。
独孤贵妃面色惨白。
奇怪的是,这阵风来得怪,去得也快,瞬息间风定云退,天色恢复灰蓝。
众宫人面面相觑,一时噤若寒蝉。现在已经立秋,万物萎靡,根本不应该有雷声。天露异象,预示将要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巨雷击落南薰殿前的松树,这对于独孤贵妃实在是大不祥的征兆!何况,又有一阵怪风经过,叫人心神难安。
紫衣立即上前奏禀,“娘娘,雷击树倒,于娘娘大不利,还请娘娘回殿歇息,不要赶赴法会。”
独孤贵妃定了定神,牵紧沈滎的小手,环视众人,道:“不要大惊小怪。秋雷而已,昔年安史两贼作乱,我陪伴圣驾,冬雷震震亦属寻常。眼下京畿大旱,圣上亲自祈雨,这雷声或许正是上天给予的吉兆,大雷大风过后,必定会有一场大雨降临。”
虽然如此说,但她的面色仍然苍白未见和缓。但既然贵妃这样坚持,众人只得领命。
踏出芳苑门,就到了复道入口。袁公公果然已经等候良久,不期遇见贵妃行驾,急忙上前见礼。我将他拉过一旁,简略讲述经过,他没有料到事情进展这般顺利,喜不自胜地跟在行驾后列。
复道紧贴宫墙修建,多处十分狭窄,最宽处也不足七丈,因此贵妃所携随从甚少,只前后各有两名仪卫,随身的宫娥只有紫衣。
进入复道后,我才明白,当初在宫殿之间修建复道,除为帝王嫔妃间来往便捷外,更重要为安全计。复道两壁封闭,人在复道中行走,外面的人根本看见。在我们行经的两座宫殿接口处,偶尔有极短的敞开廊道,羽林军轮班守卫,可谓万无一失。
沈滎早已缓过神,一路上笑话不断,独孤贵妃虽然心绪不宁,但已经放松不少。
拐过一道弯,又步入廊道。这条廊道略长,连接掖庭宫与太极宫,与别处不同,入眼就看见一名羽林军侍卫正和一名梳双环髻的宫娥说话。
“大胆,贵妃仪驾在此,还不速速退避。”贵妃的仪卫立即高声呵斥。
那宫娥顿时吓得双肩抖缩,垂头不语,一时也不知道赶紧退避下去。仪卫大怒,提手上前拉她。
“罢了,别对这名小宫娥动粗。掖庭宫是宫娥居所,她们出入频繁份属常事,小小年纪离父别母为人奴婢,实在可怜。莫把她吓倒。”独孤贵妃缓步走上前,慢慢说道。
听她这样说法,那名仪卫立即躬身停住脚步。从独孤贵妃的宫中一路而来,我见她十分体恤下人,对宫娥一概温言细语,十分纳罕。
大概觉得独孤贵妃说话和善可亲,这名宫娥居然大胆地抬起头,朝贵妃嫣然一笑。
我见到这名宫娥的容貌,脑中一荡,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一切只在电光火闪间,我呆呆望见那宫娥飞身扑向独孤贵妃,银光掠目处,沈滎惊唤“姑姑”,拽了一下她的裙裾。
下一瞬,一柄金色小刀已插入独孤贵妃胸间。
贵妃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