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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初涉宫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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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十三年九月,京都长安方圆百里已近三个月未降甘霖,气候异常干燥,因为缺水导至百业暂歇,东西两市萧然少人,雁塔方向钟声鼛鼛,南飞的雁阵却懒怠鸣叫,一行行静默地游弋过长安城上方灰蓝的天空。
在如此寂廖无趣的清晨,我乘坐的马车蹄声得得,穿行过星罗棋布的坊间街道和官街,听着两侧民居悉索的窗棂荡动声,想来惊扰了不少市民的美梦。
那年的我不过十七岁,头一年考入掌治署,分配至琉璃司,由小匠做起,日夜劳作学习。掌治署隶属少府监,承制宫中金银铜铁及琉璃玉器等铸造事务,十余年前的安史之乱令大唐国力大损,当今皇帝尚节俭,明令宫廷用度一切从俭,然而佑大朝廷,日常供给、奖赏臣下及邦国交往馈赠所需器皿摆件,委实是大数目,任凭刮风下雨、旱灾虫疫,掌治署的活计一日也停不下来。幸得署中诸位师傅不吝提携提点,总算在上月通过考核,升作正式番匠,可以独立司炉。
我赶路很急,目的地是皇城。那时的我何曾料到,这一行去,不仅惊扰了市民的美梦,也扰动了我的人生,乃至整个天下。
当日是当今皇帝召集高僧祈雨的吉日。自钦天监算好时辰,少府监便早早地拟定了制作相应法器的单子,再一一分配至掌治署各司。掌治署上下皆知琉璃器比不得金银铜铁坚固,略有磕碰便可能碎裂,逢有重要器物承制,照例多备一份以防不测。偏生不巧,呈上的琉璃净瓶竟突然碎裂,将宫中掌礼的宦人吓得不轻,顾不得时过三更,连夜请旨,先开宫门,又开坊门,将消息传至掌治署。依例,原本应当由值更的王署丞将备制的另一支净瓶送抵皇城,哪知他深夜被催起,忙乱中崴了脚,别的资深番匠均有赶急的话计要做,遂将尚有空闲的我唤来,发了一份可入皇城和宫城的门籍,令我与传旨宦人一同送瓶,好好地交脱这项差使。
宦人姓袁,并肩坐在我的左侧,不负其名,圆滚滚的身躯占据坐席大半,虽然阖夜传旨,累极倦极心更急,仍强撑一对红肿浮胀的眼睛,时不时朝我上下觑看,那目光既粘又稠,令我联想到工坊中的黑漆原料,还有它刺鼻的怪异气味。
我微微朝旁挪动一下身子,他倒不遑多让,如胶附漆般靠拢过来。
我抬眸看他一眼,又将目光缓缓回落,最后落到他的膝上,他以左手按住的那只锦盒,低声道:“公公,小心马车失衡。”
他面色一紧,拿拂子的右手不自觉抬起,加按在锦盒上,恰在此时,似乎要特地映证我的话,拉车的高头骏马忽地左蹄一闪,御者出忽意料,低呼一声“噫——”,袁公公未曾提防,他的大半身躯原本朝我的方向倾斜,如此正好失重,脑袋重重地磕向左侧车轸,拂子掉坠于地,想来撞得不轻,半晌说不出话。难为此时此际,他依旧双手紧抱锦盒,并没有挪出手去照抚他吃痛的脑袋。
随即,他带着哭腔问我:“这,这琉璃净瓶……会不会碎了?”
蛇吵惧井绳,我瞧他此时的模样委实可怜,不忍再捉弄,微笑道:“无妨,装盒时我特地包裹得甚为严密。”
吃了我这剂定心丸,袁公公方敢打开锦盒,见到盒中净瓶果真完好无损,长长地舒了口气,嘴中连连念叨佛祖保佑,方才那缕贪念早被吓去九霄云外。
马车穿行过顺政坊坊门两侧的柳树,面前逐渐开朗阔达,行进在皇城前的官道上,听得宫中晓鼓“嗵嗵”,已是五更二点,天色渐次明晰,顺义门遥遥可见。将这位袁公公和琉璃净瓶送抵顺义门内的尚仪局,我的这项差使就算交割圆满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待马车停在顺义门前,我抬目看见门侧一台鎏金流苏帘肩舆前,被五六个仆僮前后簇拥,摇头晃脑东张西望的那个人,就知这趟差事未必能如预想中顺利。
那人转头间便看见我,在我下车之际,施施然凑将上来,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招呼道:“流光,你也来了?”
我心头打个寒颤,委实不欲理他,却知道如此后果更加严重,只得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灿然笑容,抵作对他的答复。
他仍然不肯罢休,身躯一晃,遮住我的去路,一本正经的讨债腔调,“你欠我的琉璃小像,几时拿来!”
我直咬牙。谢天谢地,此时的袁公公当了好人,将拂子往肩上一甩,以惯常的口吻拉长声调,“小郎君请让开些,莫误咱家办的皇差。”见面前之人岿然不动,右肋朝往狠劲一摆,顿时将他掀开七八步,昂首挺胸朝前走了。
我心下痛快,紧步跟上。
袁公公边走边问我:“这是哪家郎君,恁的不知天高地厚。”
我霎时回思起那人的种种劣迹,不是不后怕。
若不是多曾领教,谁人会信这位仪容清俊、华服溢彩的公子是位夹缠不清的无赖?
我只知他自称沈二郎,年约二十上下,家宅在京城大概颇有权势,身畔常有三五个仆僮。记起第一次招惹上他的那件事,我立刻有将他那张俊脸推入窑中熏烧的冲动。
那是上月的初八,我刚领得饷钱,趁师傅映姑去绣坊量衣之机,偷空溜到邻坊的邹家娘子铺面买蒸饼。邹家烙饼在京城鼎鼎大名,用极好的麻酒、红枣烂面和豆馅制成,其味香脆,不可名状,排队守候的常环绕铺面有三四圈。这日一去,还好,只有两圈,更妙的是,常来署衙送水的李小相公居然排在第一圈的前位,我便打个招呼悄然插队进去,对身后诸人的不满直接关闭双耳。
蒸饼即将烤成时,酥软的香气己流淌至鼻端,似能让浑身毛孔舒展伸张,沉醉于这酥香的烘蒸中。我巴巴见邹家娘子将蒸饼一一仔细用油纸包好,依次收钱递饼,直至我将两枚大钱排到案上。
我没能拿到饼。
原因很是简单,有人策马风卷残云冲向小铺,一鞭击落刚刚递至我手中的,热呼呼的蒸饼。邹家娘子的蒸饼与别家不同,足有拳头大,是圆形的,落地后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才躺下,一如我的饥肠辘辘。
我在悲愤与错愕中不假思索,扬手抓住那罪魁祸首的马鞭,猛力一扯,不提防不仅将马鞭抢到手,还将策马的人也跩将下来。我常常忘记,我生来力大,师傅为此夸我是做琉璃匠人的好坯料,可省一份搬运的工,正应时下的节俭之风。
被我跩下马的,就是沈二郎。那日他身着银褐锦圆领袍裳,真可谓玉树临风,风度翩然,不过,当他的一身鲜亮变成灰土仆仆后,伏地捶足顿手,要将街面地砖凿出几个洞的模样,殊为难看。短时的发泄后,他站起,用轻蔑的目光瞥我,并手指邹家铺面,恶狠狠叫嚣,“去-----把蒸饼全给我拿来扔掉!”
三五个恶仆闻令席卷而上,瞬息间将柜面上的蒸饼抢了精光,连带在我之前买到饼未及离开的李小相公,也被毫不留情洗劫。这还不作算,他蹿将过来,提腿对扔在地上的一堆蒸饼上下践踏。
我满腔义愤:此人实在可恼,竟出此策让我无饼可吃,报复的手段真真可恶!
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好手中握有武器,我毫不客气挥鞭,正好击中他正在蹦哒的左脚,他痛得缩脚呲牙蹲下,我乘机朗声声讨,“诸位街坊,有目共睹,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横行无忌,强夺民财之人,不如我等齐心将他拿下移送京兆尹问罪!”
方才事发突然,连邹家娘子也尚在发愣,经我一言提醒,自然群情哗然,虽见此人锦衣绣袍,但大唐立国百年,百姓素有不畏权贵之风,一时怒意上涌,纷纷应和,群起斥责、怒骂,当中自然不乏污言秽语,入我耳中,不禁些微脸热。
沈二郞一味装聋,蹲在原地喊痛,一时招呼仆僮给他揉揉,一时又令将马囊内装的跌打散赶紧拿来敷。
我见惩口舌之快的人多,真正有意动手缉拿沈二郞的少,正在着急。沈二郞却在照拂好他的腿后慢吞吞起身,干咳几声,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瞬时压低了骂嚷,“咳咳,诸位切勿误会,我沈二郞是一片好心而来。今早我吃了两张蒸饼,肚胃十分不爽,来回茅厕十余趟,想这蒸饼虽然好吃,或许今日的食材杂有不洁之物,为着各位市民算计,急忙地策马过来阻止。”我这时才知道他的名讳,京城权贵之家甚多,也不知他隶属哪家门户。
此言一出,年当四十,新寡且作风豪放的邹家娘子当即从油锅中抓出银笟篱,作势要跟沈二郞拼命。
沈二郞笑嘻嘻左手接住迎头而来的银笟篱,右手拿住邹家娘子粗壮的手腕。低头看见自已的锦袍已经沾上银笟篱滴下的油渍,眉毛不由自主抖擞一下,“娘子,莫心急,听我说完。此事说来话长,我原本以为因蒸饼不洁造成我如厕,不过,适时见到那位女郎----” 他嘟嘟嘴,朝我所立之处示意,“我忽然明白,我吃蒸饼前喝过一盅凤凰胎,必定是那家作祟,丝毫不关娘子的事!”
邹家娘子眸中一亮,“哎呀,这位沈郞君真是好雅致,竟然会想到制作凤凰胎。这道菜以鱼白和多种河鲜制成,味道美则美矣,但诸种食料物性不同,要是厨子不精,的确容易令人肠胃不适。”
沈二郞便顺着邹家娘子搭起的梯子往上蹬,“哦!娘子这样说,必定精于制作此菜,哪日得闲,我着人抬兜笼接你过府,咱俩共商厨艺。”
两人越说越投机,邹家娘子笑着点头答允之余,望着伫立一旁的我,不忘疑惑地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沈郞君是怎样从流光女郎身上,悟到原因的?”
沈二郞促狭一笑,上前一步逼近我,“原来这位女郎名叫流光。真是人如其名,年纪不大,这脸蛋上却没有半分应有光彩,光华已尽,遂成幻影,叫做流光,委实没有辱没你。”
围观众人听了这话,多半乐得呵呵大笑,我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沈二郞还不罢休,口中“啧啧”,道:“瞧,生气了,这长年烟熏泛黄的脸蛋上透出唇红齿白,可不正活脱脱凤凰胎的菜色?”
众人又是一阵爆笑,倒是邹家娘子正色道:“沈郎君不该这样拿女郎的容貌取笑,有失君子风度。”沈二郎于是马上噤声。
我一直不发一言,倒是李小相公拉着我的衣袖安慰我,“流光,流光,快莫跟他一般见识,你可是琉璃司长得最美的女匠。”那确是实话,琉璃司统共只有两名女匠----师傅与我,师傅已年过五旬。
沈二郞如鱼得水,团团作揖后允诺为自己的冒失赔偿众市民,仆僮打开钱袋,为每位排队买饼的市民发放五文大钱,足足可以买上两个半蒸饼,李小相公笑得合不拢嘴,邹家娘子收到了半贯的赔偿金,很是满意。
人流渐渐散开,我兀自没有离开。
沈二郞踱到我的面前,手中把玩五文铜钱,叮铛的响声叫人心烦。他好整以暇地问:“女郞,你刚才硬拉我下马,抽我马鞭,让我受伤。我全不与你计较,依旧给你五文钱。要不要?”
我昂首直言道:“为什么不要?这是我该得的,况且,区区五文钱怎能替换我本该有的快乐!”
他哈哈大笑,不屑地说道:“吃一面蒸饼,也能让你很快乐?!”
“当然。这并不比你肆意凌辱他人所得的快乐少。”我毫不客气地回嘴,随即夺过他手中的五文钱,头也不回离开。
合该我倒霉,因为耽搁了时间,回到署衙时师傅早已归来,将我劈头盖脸斥责一顿,顺带罚我不准吃晚膳。那一夜,我几近饿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