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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

  •   我梦见崇光二十二岁那年毕业旅行。他第一次独自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清晨,我送他到长途巴士站。
      告别的时候,崇光拥抱我,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手臂的温度,亲吻留在我脸上的柔软触感,在梦里依然伸手可及。
      崇光说,哥,我先走了,别太想我。
      那是七天的旅行,我不可能不想他,所以我没回答。他推开车门,下车,跑到月台上,又回头望着我,对我笑,用力挥了挥手。盛夏早晨的光,白花花的,很暖,很亮,他还大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然后他转身,把背包甩到肩上,向远处跑去。
      大雪一样明亮的光,一霎时把他的背影淹没了。
      我醒了,房间比平时亮,我转头看窗外,大雪正落下来。就是这个时候吧。心绪意外地平静。我不敢想,却又常常忍不住去想的,所谓的最后时刻,原来是这样的。
      崇光是雪天来的,也应该在雪天离开。
      我走到床前,在崇光额头上落下一吻,很轻,我怕吵醒他。他的睫毛,疲倦地颤了颤,他睁开眼睛,看着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哥,好像下雪了。
      我又看了看窗外,我说对。我说崇光,睡得好吗?
      他对我笑了,点头。他说哥,去打雪仗吗?
      我说好。我说,去湖边,打雪仗。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很好看。他说,真的?
      我说,真的。
      崇光坐在床边,我帮他换下病服,换好了日常的冬装。他昏睡了好几天,还不习惯行走。我抱着他,走出ICU,向着雪光照亮的长廊尽头走去。
      值班护士迎面走来,一时来不及反应,等和我们擦肩而过了,才蓦然转身,大声叫我们站住,问我们去哪。我抱着崇光,跑起来,从楼梯间向下,跑了三四层,觉得没有人认识我们了,才去乘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时候,我和崇光相视一笑,像很久以前,我们扮成探险家,偷偷钻进父亲的收藏室一样。
      我在车上给顾氏长女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你介意我和我弟弟,去屋后的湖边打雪仗吗?
      顾里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向盛气凌人的她,用少有的平和语气对我说,等你们来。
      一路都是白茫茫的。崇光在后视镜里冲我笑,看得出来,他有多期待。我把手伸过去,摸到他的手,他的手指缠住我的,我扣住他的,收紧。
      宅子的大门敞开着,通往庭院的花岗石路上,已经盖满了白雪,我的车缓缓开进去。崇光转头看向窗外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这里和崇光初来时一样,十四岁那年我抱着熟睡的他,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庭院里,走进我们的家,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我把车停在香樟树林边。崇光扶着我的肩,在雪地里走了走,他很开心。我摘下围巾,绕在他的脖子上,想抱他到湖边去,他不让我抱,他拽着我的手,向着林间奔跑起来。
      雪里的林间小路坑坑洼洼的,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跑过去。积雪从树枝上,轰然震落下来,砸在我们的身上,我抓住崇光,想替他把雪掸下去,他一步也不肯等。
      我想,他在六岁那年的夏夜,独自一人跑到湖边来找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穿过这片树林的吗?
      湖面已经结冰了。崇光松开我的手,跑到湖边张望了一会,弯下腰喘口气,然后转身,向我张开双臂,他说,哥。
      我蹲下去,揽着他的膝,像小时候抱他那样,一下把他举了起来,他撑着我的肩,惊讶得大叫,吵着放他下来。
      雪渐落渐小,一线阳光从云隙里透出来,崇光抬手去挡,我小心地把他放下,他靠进我怀里,说哥,有点累。
      我扶着他,坐在湖边的浅滩上。
      我们堆雪人。我从远一点的地方,把雪捧来给我弟弟,他把雪围拢,堆高,拍实,然后把手伸到我脖子里冰我。
      我捡来香樟树枝,做雪人的手,我弟弟用鹅卵石,当它的眼睛,他把围巾围在它的脖子上,它就那么没心没肺地,孤独地站在湖边,脖子上的围巾迎风扬了扬。
      崇光说冷,我用我的外衣把他裹起来,抱着他,从浅滩上去,走到湖边林下的长椅旁坐下。
      阳光照在一湖雪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想起了我梦里,淹没崇光背影的光。
      时间到了。
      我想我至少,还能陪他听一会歌。我的手机里存了好几首他喜欢的歌。我把耳机递给他一只,我自己一只,歌手温暖沙哑的声音,缓缓渗出来,崇光靠在我肩上,安静地听着。
      一首歌放完了。崇光说,哥,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的事,不就是你小时候的事吗?我说。
      那,我来之前呢?崇光笑着问。
      你来之前啊,记不太清了。
      那时候,哥过得好吗?
      还好。我想了想说。
      崇光伸手,摸到我的衣襟,轻轻握着。哥,你知道,最可惜的事是什么吗?
      我握住他的手。嗯?是什么?我问。
      有十四年的时间,我没陪在哥的身边。他有点悲伤地说。
      其中有十年,你还没出生呢。我提醒他。
      崇光好一会没回答。
      最后,他困倦地,迷糊地对我说,哥,以后,我不在了,你不要像我在的时候一样生活。
      你要像,我没来的时候一样,好不好。
      崇光的话说完了。他喜欢的歌手,还在轻唱。
      我该怎么回答。
      崇光的最后一个要求,我不想敷衍他,但是我真的记不起,他没来之前,我是什么样子,又是怎么生活的了。
      我说,崇光。
      崇光。
      他的手,还握在我衣襟,可他不再回答我。
      我没有哭,我只是一直在流泪。就像是,长河入海。
      而我的小船,终于解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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