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可同衾》来杯蛋酒

1、一、拈花听其老，平生最逍遥

　　青山秀水的幽云泽最中心，有一个水色森绿的小湖，湖上一座青竹搭建的二层小榭，而我，则已在此榭中住了约莫四千年。
　　四千年，醉酒垂钓，吟诗弄花，偶尔到山下抓几只山鸡，拔毛做成毽子，和几个刚成型的柳树精踢着玩，或者应徒子徒孙的邀约，为新生的小辈赐去福印……时光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因为太长，反而失去了其本来的深重，变得像掸开一片落花一般轻忽。
　　因我向来喜爱清净，所以幽云泽尽管广袤，无事却无人敢来打扰。除了水榭周围土生土长的那几个柳树精，方圆里的各类妖精见了我都躲闪不停，以至通常我只是闭门自娱。寂寞是必然的，无奈，从前腥风血雨，杀伐太过，非我本意也还是塑造了个嗜血老妖的不良形象。
　　所以，没预备会有人来，六千岁生辰那天，我照常蒙头大睡，日上三竿后伸着懒腰摸到小厨房，自己动手煮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然后飞身上了屋顶，顶着六月的日头慢条斯理地吃。
　　当我把二两的面吃出四两的分量之后，两里外窸窸窣窣的草木擦动声已经清晰可闻。我端着面碗又等了好一阵子，湖外的结界才因外人触碰而现出淡紫色光晕来。
　　挥开结界。七八十只大小狐狸涌进来，匍匐在地上向我行礼。
　　我眯起眼睛笑了。站起身，把碗往空中随意一抛，软巴巴的面条纷纷扬扬，落地时变作藤木桌椅，浩浩荡荡排到一里开外，临时作出一场筵席。
　　我从屋顶飘下，踏着水波让众狐起身。为首那只皮毛火红光亮，在四爪却是墨一样的黑。我笑着弯腰，伸手拍拍它的额头，声音听起来应该是柔和的：“花离，好久不见了，不用这么多礼数，起来吧。”
　　花离从五三千年前跟随我，在族中资历算是数一数二，只是哪怕这么大岁数了，他还是像当年初遇时一样，腼腆羞涩。我说完，他乖乖站了起来，绯红光芒闪烁下，变为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郎，低头顺从地站在我跟前。
　　我往狐群中扫视，却没有见到另一个该见到的人，遂低声问花离：“为何不见小十五？莫不是为我上次当众罚他还在置气？”
　　花离轻轻抿起嘴唇笑，颊边两粒浅浅酒窝现出来，衬着他清澈如水的眼波，倒是很美：“君上多虑了。十五大人来时碰见两个宝贝，只是救过来也要废些功夫。待会儿自会前来，将其献给君上。”
　　他这话说的奇奇怪怪。不过我那弟弟本身也正是个奇怪的性子。我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朗朗一笑：“那我们先不等他。既然来了，大家也都别那么拘束，现出人形来让我瞧瞧，看这些年你们是否都有长进。”
　　我话音一落，早有迫不及待要展示的狐儿摇身幻出人形，一时笑闹比较，也热闹了起来。
　　幽云泽许久不曾喧哗过，我也跟着高兴。转眼见花离正直直盯着我，好笑地摸摸他的头：“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花离蓦地脸红了，说话也结结巴巴：“没……没有……花离僭越了……”
　　我仍旧是笑，对他招招手：“让他们自己玩罢。难得你们有这份心。来，咱们楼上喝酒去，免得我在这里，倒让他们受拘束。”
　　这样说着，遂和他上了楼。我取出今春窖起的桃花酒，和花离对坐同饮，漫漫闲话中日头向西便斜了不少。等一坛子见了底，才听到大群的吆喝呼喊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我嘴角不由翘了起来，仔细去听，原来呼天喝地喊着的，是“君上万寿无疆”的句子，抚着额无奈得很：“小十五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夸张说法，我可不想活那么老呢。”
　　嘴上虽是责怪，但看到他从群妖中跃将起来，挥着手臂一面喊着一面冲向我，脸上的笑容灿若此时的日头，心里的喜悦三言两语也道不清楚。我只是庆幸他这孩子虽素来鲁莽，挨了我不少责骂，心胸倒宽广，瞪我几眼也就罢了，从不记仇。
　　十五一头栽进我怀里，蹭了蹭，委委屈屈地叫了声“九哥”。
　　我推开他，装作板起脸来：“多大年纪了，还撒娇？”
　　十五耷拉着脸，伸出手臂，拉下袖子给我看：“九哥，你瞧，我被人伤成这样！”
　　我低头去看，才发现他臂上一道寸长的爪痕，便知定是头成年野狼下的手。
　　当下不说别的，只是似笑非笑地睨他：“这么点小伤，眨眼功夫就能修复，还巴巴地让我看。我倒是要问你，在哪里闯的祸？”
　　十五满不在乎地一手覆住伤口，紫光微闪，手再拿开时臂上已光洁如初。
　　“我故意没有修复，专门给九哥看的，唉，可惜九哥再也不疼我了。”说着又腻进我怀里，拿起我散在肩头的一束黑发把玩，“而且这次我可不是闯祸，是救人哦！不信，你就问花离！”
　　十五从小由我带大，这些顽童般的举动这么多年也没能改过来，时间长了我也懒得去管，由他像小时一样偎着，只是闻言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花离：“他说的可是真的？”
　　花离低着头，声音细弱：“来时碰见一伙狼兵埋伏在山脚，十五大人担心他们是来叨扰君上，便去偷听，结果才知道他们埋伏着是为了活捉赵世子赴。十五大人觉得世子之血较之常人更精纯，便欲将之献给君上……”
　　我听得好气又好笑，抬手敲了十五脑袋一下：“浑小子！近日赵国在毕陆被陈国大败，连国都也陷了，所谓的赵世子已经是丧家之犬，他的血统哪里称得上精纯？何况，凭我的修为，还需要他区区人血进补？你真是浆糊到家。”
　　十五哎呀叫痛，不服气地瞪着我。
　　花离在旁却显得有些忧心：“前些时候就该禀明君上的。陈国曾派使者来请君上出山相助，花离怕扰了君上安宁，便打发走了。事后派人打听，似乎狼王也出山了，受的正是赵国之邀。如今十五大人这一遭……”
　　我摆摆手打断他，见十五神色跟着紧张起来，笑了：“你说的我都知道。狼王的确受了陈国邀请，所以赵国才兵败如山倒。不过尘俗之事，本就不该我们妖类插手。至于这次会不会引得狼族仇视，呵，无须在乎。我还没倒，这种事，也就不用你们操心。”
　　花离还要说什么，我却不再看他，只对着十五板起脸：“不过你这莽撞的性子，怎么还是一点没变？罚你禁足一年。花离，你看照十五不当，也跟着一起。”
　　花离明明把局势看得清楚，却不制止十五做出傻事，他的动机是什么，我懒得揣测。我虽没把话说透，但以他的聪明，该知道我的不悦。小惩大诫，希望以后别再犯就好。
　　十五怨念得很，从我怀里跳将起来，便要往外冲，被我一把拉住：“你做什么去？”
　　他咬牙切齿：“哼，那个什么赵世子，给我惹这么大麻烦！反正九哥你也不要，我去杀了就好！”
　　我哭笑不得：“我不要，你便杀？好歹是条命。罢了罢了，既然救了，花离你去把人带来我看看吧。”
　　花离领命去了。过了片刻，便有四五狐儿抬着担架进来，上面躺着一个浑身浴血的青年，那青年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打量昏迷的青年，有些不置信地笑了：“没想到竟是史将军独子，史缨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