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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夏日的风像极了冬日里的褥袄,焦金烁石,裹得人喘不过起来。

      这几日天气一阵一阵燥热,安月贞身体进来好了些,兴致一来就打发丫鬟文竹往那凉亭下支了画架子在那里画画。

      子衿闷得无聊,在她自己的书房里看了会书,听入画说她妈妈在凉亭下作画,她便兴致勃勃地拖着一身软纱薄罗长裙,跑到西苑凉亭下来看她妈妈画画。

      郁子衿从小受她妈妈耳融目染,作画技艺虽不及她妈妈,但还是能拿得出手的。安月贞画了几株梅花,暗香浮动,自有一番风骨,看得子衿心痒,子衿央着要她妈妈也给她教着画梅花,安月贞知道女儿是闲的无聊来这里打发时间了,可自己这会子可没有功夫理她的。再说画画实在是门艺术,你教的出手法却教不了其中神态,这是要用心静静体味的。

      子衿其实也是明白这番道理的,一番闹腾下来纠缠无果,不好意思再纠缠妈妈,她便往她大嫂惠芳这里来。

      郁子衿还没进门只听见房中似有哭声。
      子衿叫了声“大嫂”就进来,绕过那楠木屏风只看见她大嫂坐在窗下拭泪。
      “大嫂,你怎么哭了?”
      惠芳见子衿来了,忙忙半掩面道:“子衿来了,没什么,不过是迷了眼。”
      “大嫂,是不是哥哥欺负你了,你告诉我。”

      提起凌云,惠芳眼泪不禁流下,子衿的话虽然孩子气,但还是让惠芳心中一酸,一行热泪又涌了上来。
      尤惠芳哽咽着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昨日里听父亲的言语,怕是快要打仗了。我只是担心凌云。”一语毕,尤惠芳已是泣不成声,一身苏锦旗袍,上头的绣花像是受了一夜风吹雨打,一簇簇花儿随着那低泣声幽幽地来回颤着。

      郁子衿一听,顿时心里也酸酸的。
      尤惠芳那方绢帕已浸透了泪水,帕上的雨荷在泪水中越发清晰可见,藕粉色的一片荷叶角贴在郁子衿手背上,那冰凉倏地就顺了她周身。
      郁子衿陪她嫂子待了一会儿便也回房了,心下沉沉的,一直无话。

      —

      翌日早上,郁子衿起得不是太晚,洗漱用具一列摆在屋里头,可入画那丫头却不知道是跑哪去了。
      郁子衿没那么娇贵也用不着别人服饰,自个儿梳洗收拾完后就往前院去,这才刚刚出了自己的闺房,一阵幽香扑鼻而来,像是药香,可又不那么呛人。
      哪里来的药香,妈妈的病已经大好,家中还有谁吃药呢?

      绕过走廊,就看满院子的仆人们都喜气洋洋地正往那墙角上撒东西,小门上一并都挂着柳树、艾草之类的,入画也跟着忙着。
      “二小姐,您起来了?我可是把小姐早上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才出来的。”
      看见子衿打屋里出来了,入画就高兴地凑了过来。
      “大家这是干什么呢?”
      “我的二小姐,今儿个是五月初五呀,小姐您忘了?前日里你不是还念叨着。”

      郁子衿这才想起来,是啊,今天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前几日她爸爸还说一家人去清荷别院过节,原来满宅子的药味是艾草传来的。

      郁义山所说的清荷别院前身是一座花园的一角景地,花园原名避暑仙居,因这避暑仙居左傍肃京与林州交界处的沛山,正一望千顷翠澜;右依肃京涟水河,臂水枕山。说起这避暑仙居可是大有来头,这里以前是那些皇亲贵胄游览避暑的盛地,连皇帝都来过四次,到了后来改朝换代的,这里也就慢慢荒废。

      郁义山任职肃京,发现这处地界景色秀美不说,还离自家府第不远,坐了汽车不消一个时辰便可到了,如此方便,他就将这一角景地置下,取名清荷别院,以作读书或友人雅聚之所。这些日子各地战乱不绝,搞得人心惶惶的,现在战火暂时还不会蔓延到肃京来,郁义山想借着五月初五这个日子,和家人一起到清荷别院来过端午,加之这几日酷暑难耐,也正好避避暑气。

      五月初五端阳节,这一天古时称之为“恶日”,因为按着周易里的记载,农历五月初五,五行属火,火气极旺也就是阳气极盛,可自古以来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此时便会阴阳互换,节气转换,导致气场不稳,而这时候的人容易心燥气浮,凶灾四起。所以以五月初五为恶日,并在这天插菖蒲、艾叶以驱鬼,熏苍术、白芷来避疫。
      郁府也不例外,天还没亮呢,府上的下人就在府第四周撒上雄黄,又把艾草插到了门上,艾草代表招百福,因此,大半个肃京的门上都插着艾草。

      郁子衿到楼上拉了采采一起来到堂前,她爸爸已经在那里坐着了,姚芸兰一见两姐妹就问道:“你们姐妹俩的东西可都拾掇好了?等吃了早饭我们就前去清荷别院。”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可带的东西,只等会去看看采妹可有什么要拿的么。”
      子衿转过身对着郁采采说。
      “我的东西小风都收拾好了,二姐姐不用到我这里来。”
      “看看你们,又不是去远路,哪用得着带什么。再说,清荷别院离家又不远,不过是外出一天,用不着费这些周章。”
      子衿笑着道:“父亲说的是,我记得上回去,别院可是一应俱全。”
      安月贞从东边耳房中过来,也笑着道:“别院里是什么都有,可我们这样去不免仓促,我吩咐厨房做了几样点心,又命人备好了雄黄酒,等走的时候带着就好了。”

      姚芸兰听了道:“还是安妹妹心细,亏得早几天就打发人到别院里去收拾了,那等上一会子先教人把东西带过去了,我们吃完早饭再过去。”
      “这样也好,要不然这么多人,再加上这么些零碎的东西可就没法走了。”
      “我、安妹妹和老爷坐一辆车子,等凌云来了让凌云带着惠芳和子衿来,采采,采采你是跟娘坐一辆车还是跟着你二姐姐去?”

      郁采采一听这样问她,她立即过去抱着子衿的胳膊欢呼地道:“我要跟二姐姐走,我要跟二姐姐走。”
      子衿笑着道:“就让我带着采妹吧。”

      这样一安排,一家人早饭毕就往清荷别院去了,郁义山同姚芸兰和安月贞坐了一辆汽车。凌云一大早就出门,先去了军中交代了些重要事宜,四德赶紧吩咐厨房备了简单早饭,凌云忙地草草吃罢赶回家来。

      郁义山邀了宋继尧一家一起往别院这里来过节,宋继尧还有些生意上的事务要处理,便先备好了节日礼品让儿子宋明初先带往别院去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给每个人准备的一些把玩的小物件。

      凌云这里带着惠芳、子衿和采采坐了一辆车,文竹、彩燕和入画等丫头先由财叔打发了车,先去了别院等着各自侍候的老爷太太小姐们。

      别院里新搭了一处戏台,姚芸兰请了肃京的恒升戏班前来清荷别院唱堂戏,宋明初先带了一些节日礼品到清荷别院来,因为宋继尧还没来,人家总归是客,所以这戏也就还没有开场。

      清荷别院的花园子里有一处莲花池,方寸之地的花池里盛开着一池子水中芙蓉。
      花草纵横,荷花盛开,有素洁静客、嫩粉玉芝、淡紫芙蕖还有那不知花名儿的,都说生机红绿清澄里,不待风来香满池,可这一池子的荷花一开何止是香满池。花池里的荷花一开,香远益清,整个花园里都是清远的幽香,一池的荷花亭亭玉立,翠细红袖在水中央,满园里的香气悠远而清逸。

      郁子衿陪着她的妈妈们,还有郁采采、尤惠芳一行人都在园子里赏荷,采采还小,见着这么美的荷花,就在花园里欢欣若狂地蹦来蹦去,郁子衿看着那水中朵朵荷花像是一个熏着蘅芜香的仙界女子盈盈似情,在碧玉盘中柔弄水晶,这些女眷在这悦目娱心的景中怡然自乐。这样腻红怡绿的景致本该就属于这些闺阁女子,她们尽兴地在这园子里赏游玩乐,温香软玉。

      郁义山和儿子凌云正在园子里的凉亭下对弈,宋明初在一边看着。
      善棋者,筹谋睿智,凌云的棋艺是他父亲教的,但他总是赢不了他父亲。这次又不例外,这不,凌云费劲心智,可自己的白子还是输给了他父亲一个黑子,几盘下来,郁义山笑着不和凌云对弈。
      “父亲,我为什么总是输给您一个子?我们再下一盘,我今天一定要赢回这一个子。”
      郁义山笑着道:“我就是再同你下十盘,你也还是赢不了我。”
      “我不信我就赢不了这一个子。”凌云非要再与他父亲再较高下。
      一旁的宋明初这才看明白了,听了这父子两的一番话,也只笑着对凌云说:“凌云,你就算了吧,我看这一个子你是赢不回来了。”
      凌云就是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赢不了父亲?我不能做罢。”

      宋明初指着棋盘道:“凌云,你这里已经身陷局中,一片惘迷,这不过是对弈罢了,黑白两子何必如此煞费心机地来拼个高低,你呀,就是太在意输赢了,伯父可是闲争棋子,别说是一个子,就是伯父让给你三个子,你也不会赢了伯父的。”

      听了宋明初这番言论,郁义山心中满意一笑:闲争棋子险中胜,宋明初也算的上半个生意人,竟然有这样闲淡的心性实在难得。凌云可不一样,他十六岁就投身军营,如今不说是身经百战了但也是在战场上生死拼杀过的人,英武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然不服输。

      果然,凌云辩解道:“黑白两相交,暗藏玄机,就是要拼到日落西山也得争个高低。”

      老少三人正说着宋继尧这时候却来了,笑着道:“温仁兄,我来迟了。”
      见宋继尧来了,郁义山便丢开棋子道:“就等宋兄你来开戏呢。”

      凌云和明初分别问候了宋继尧就出来了,凌云吩咐了班主要戏班准备稍后开戏,然后又同宋明初一起往莲花池这边来请他母亲一行人前去听戏。

      这回请的恒升戏班里的人大多都出自肃京的一个京易新伶学社,如今已是民国,这个学社专为改良戏曲,因此这回唱的都是些改良过的或者一些时下新剧,第一出就是《青梅传》,这些新剧现在很是受欢迎,可郁子衿偏偏不喜欢这些改良的后的戏剧,她看了那剧目,只一出《游湖借伞》她很喜欢,其余的她都不爱看,听了几出她就悄悄叫了宋明初出来了。

      宋明初跟着子衿出来一路到了花园里。
      “你不是顶喜欢听戏么,怎么现在台上唱着你倒跑出来了?”
      “我偏偏不喜欢现在唱的,好好的戏你听他们是怎么唱的。”
      宋明初一笑,道:“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听了,等哪天了我们去听玉玲珑的戏。”
      “如今也只有玉老板登台才称得上是’唱戏’,现在可好了,你也被我拉了出来。”
      “你知道我本来就不爱听戏的。”

      小径一侧的青石长凳隐在红绿依稀中,整个别院里花香游丝,翠叶藏莺。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明初递给了子衿一个小巧灰绿色的盒子。
      “什么?”
      “打开看看”
      宋明初笑望着子衿。

      郁子衿打开那盒子,原来是一串项链,细细的银链子上缀着一块羊脂白玉,白玉被雕刻成一弯月状,像极了美人拿螺子黛勾勒出的柳叶眉,弯月四周嵌着一圈碎小的钻石。这样纹理的白玉最难雕刻,更不用说再往上头镶嵌如此数量细钻石,郁子衿是见过世面的,可如今看了明初的这串链子,也不禁感叹其做工精细。

      宋明初起身接过银链子,转到子衿身后将弯月挂在了子衿的脖子上。
      “好看吗?”
      “好看。”
      子衿红着双颊地下了头。

      宋明初痴痴地看着郁子衿,四目清炯,点点阳光泻下来,她胸前的那一弯小月在太阳斑驳下更是流光溢彩,钻石的棱角将五彩光晕折射在她静美莞尔的脸庞,整个肃京城一片祥和,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坐着。

      “赤阑桥尽香街直,万家杨柳青烟,只道是,午香暗尘……”
      戏台上依稀传来几句唱词,这一切,真像一段隔世经年梦。
      岁月安稳,莫不静好也不外如是。

      戏台这里走了郁子衿和宋明初,大家都看在眼里。
      宋郁两家可是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青梅竹马。
      这件事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中间隔的就只是一层窗纸,只等寻个契机将其捅破罢了,采采总归是个孩子,可不爱听戏,早早让小风陪着她跑着去找了入画和彩燕去玩,姚芸兰同安月贞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说笑着台上戏中的人。

      凌云和惠芳坐在一处,说真的,他们两个人自打成亲以来,还从来没有这么清净悠闲地坐在一起听场戏。
      台上的玉娇娘软绵绵地唱着:但得个同心子,死同穴,生同舍,便作连枝共冢,共冢我也心欢悦...
      尤惠芳听着戏文心中想着:共携美眷,齐眉举案,人生大幸,莫过于斯。无论如何,她是幸运的,能与她的云哥哥得此美满结局,她还有何求。
      而此时此刻,凌云也正是这番心思。

      宋继尧听着戏,喝了口茶靠近郁义山道:“凌云少年有为,二小姐和三小姐更是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温仁兄真是教子有方。”
      郁义山自然宋继尧的意思。
      只道:“这些孩子们不过是小辈,宋老弟不必如此见外。”

      “老兄你是有所不知啊,明初这孩子他母亲走得早,我这一天忙前忙后的还不是为了他,现在为了让他跟着我安家守业,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真叫人操心。”宋继尧摇着头絮絮叨叨地说着。

      “儿女自有儿女福。孩子都大了,由他们去吧。”

      郁义山其实对明初还是比较满意的,但女儿的终身幸福他还是要慎重。
      “我看明初倒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为人谦逊温和,不像凌云一天就知道争强好胜,过于刚硬。”
      宋继尧听了郁义山的这些话也就放心了,郁子衿这孩子他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况且她还是郁家二小姐,宋家若能有郁子衿这样的儿媳,也算是对得起祖宗。

      看来这两家就要操办喜事了。

      一出戏收场,掌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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