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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羌笛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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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
也许辽人永远不知道这十六个字带来的含义,那“古来白骨无人收”的地方曾经是他们的乐园,打马放歌,醉卧沙场,鲜红的葡萄汁液向着北方一拜,落入泥土。
从有征战兵戈那天生起的歌谣传唱至今,鲜有人知这饮马长城窟行是从何而来,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的悲壮从有了战争那一天起,就从未停止过吟唱。
一首诗也好,歌曲也好,在出征前,永远不会褪去的一个作用就是振奋军心。展昭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雪衣长剑,眸光闪动着他此刻的心,展昭知道,那是一样的热血。战场,从来都是即另一个江湖。
关东的“烧刀子”呛口,却几乎毫无醇香可品,一口下去,灼热烧红了心肺,烧起了胆气,也烧裂了恐惧,不知是谁带了头,二十斤的坛子在地上轰然碎了一地。
……阳关出了咱就一起上!啥叫阳关?出了阳关就是阎王爷的地府了!弟兄们咱就砸了他的十二府衙!
下面一群轰动,听不出是嘶吼还是呐喊。白玉堂笑了一声,戏谑道,那包大人夜里怎么审案子啊?别忘了咱包大人可是日审阳夜审阴的!
那摔了坛子的兵抹了抹黝黑的脸膛,大笑一声:有包大人在,还要他娘的什么地府!
简单的曲调夹杂着无数热血从遍地丛生,仿佛一直延伸到天际的草丛一般的篝火旁四面八方响起,余音袅袅,在悬挂着银白圆月的深蓝色天幕中仿佛催生出盘龙一般的音柱,响彻云霄。
如水清辉月韵映照着鳞次栉比的帐篷,遥遥呼应着不远处的将士巡回的火把。站在高处朝下看去,一座座营房在被塞外吹来的风沙中摇晃,却独独撼动不了根基。
可展昭想起的不是这个。
大约是他们来之后了,一首军歌被来自遥远琼州的人唱起,黎族百越的语言悠扬而长久,在将士耳中却成了古老而振奋人心的声调,九曲萦纡,十八弯转。营地的人都开始附和,琵琶弹奏,胡琴弦响,南腔北调杂乱无章,开始听得时候乱七八糟得嘈杂近乎可笑,可渐渐地,反而有种醉卧沙场金樽伴月的豪迈。
旁边值班的传令兵问他,展将军,白督军以前会不会也这样?
白玉堂被士兵围在中心,历来有酒必醉。此刻他的做法多少有些大意,传令兵皱起眉头却不敢多说。
是的,他一向如此,快意江湖少年鞍马的日子,他如何能习惯军令如山令出必行?怕是也只有将军是自己才敢纵容他如此吧?
远处,瀚海沙地之中,有牛角号在清晨吹响了。
北辽的冬天很漫长,长得连同黎明也极其的晚,皎洁的明月千里清辉,整个映衬着洒满了璀璨钻石一样的深蓝色天幕,一丝寒气悄然沁入。
清角吹寒,展昭微微一笑。
即便是天阴闻鬼哭的古战场,即便是群山纠纷的血崖,在此刻都恍惚成为了天际的一点缥缈虚无的空灵幻影。
紧急军号吹响。传令兵一愣,冰凉的巨阙剑刃毫不迟疑地贴近颈边,下一刻便血如泉涌,惊恐的双眼被瞪大,映满了还未褪去的星光。
几乎同时,场中央醉卧酣眠的雪衣少年倏然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场上还清醒的几个人在眨眼之间便被他手起刀落,一剑封喉。
酒精冲开的火热和鲜血侵染的愤怒在场中央窜起火苗,白玉堂的声音泠泠如冰碎,在营地的寂静中慢慢升压。
——在军里大家都是生死兄弟,不就是喝一顿么?喝酒还偷偷摸摸,不愿意尽兴,是留着那跑腿的功夫给辽人报信吗?
从惊诧到恍然大悟只需要瞬间,斧钺负生,快步而出,马蹄声带着兴奋冲入军阵。随着巨阙锐利的剑锋推进。
偶然回眸瞬间,少年唇边的一丝浅笑,让他在漫天血色黄沙中安心,一切尘嚣都风烟俱净。视野其他景物都逐渐退场成为陪伴,唯独留下一个焦点,在骄阳下焕然出愈发强烈色彩。
战场上不知不觉中刮起了北方绵延三千里的雪城寒山中带来猛烈的罡风。抬手,剑旋,血洒,人头落地。
展昭恍惚间听到那边一声清洌:臭猫别想着当好人了,这是战场不是官场!打蛇不死必留后患!
那是多少年前跃马江湖时的快意,纵横天地间,独我啸长空!
雪亮的刀锋再一次逼迫而来,却再不是三年前那新出铡的钢刀,带着迸射的火星当头而来。这些已经冷却了的,再也没有那种能挑起他斗志的、棋逢对手的感觉。
不屑,多年的温润在这一刻陡然爆发。展昭想,这些人,根本不配站在他眼前。
反手一剑削落马上辽兵,展昭大声回了一句:好!
虎头盔落地,乌黑的碎发随风而起,像是太阳落入了他的眼睛,寒风中白玉堂催马退了几步,抬起左手。
——地堂军入阵,带好你们的盾牌,辽军来者,杀!
——凿穿军随我入阵,卷旗。
还有一句,即便相距甚远,即便隔着层叠辽人的人马,他依然能听得出那一句冷静和热度融合的
——下场。
三语定乾坤。
所谓地堂军,是一种特殊的军队,人人手持盾牌内藏大刀,以步兵只身面对骑兵的强硬。一旦摔倒,盾牌既可以保护,也可以反攻。
从古到今,骑兵的作战能力都是不可比拟的,速度和力量成为辽的铁肋,直如无人之境。然而地堂军则是逆定论的存在,多少骑兵在自以为金城汤池的强攻中马失前蹄,徒留千古空痕。
潮水一般从借着地形,从丘陵上流下的大批举着盾牌的步兵,展昭眉心一跳,避过身后袭来的阵阵流矢,催马疾奔。地堂军迅速打开一道门,又快速闭合。
阴寒的风呼啸着掠过北方的草地,荒芜。而对面的叫嚣却在天地苍茫间愈发空旷。
一行行盾牌层叠垒上去,蹦跳的羽箭被铁盾阻挡,发出声声鸣响。白玉堂从身后策马而来,桃花眼狡黠地眨了眨。一缕乌黑的青丝被风吹到脸上,展昭伸手拂过他的额头。
汗津津的,带着独属于白玉堂的白梅冷香。少年瞥了他一眼,这场仗赢了,怎么谢我?
展昭失笑:分明展某才是将军,督军大人想怎么跟展某庆功?
烈日下,展昭很得意的看到那小白耗子的脸红了。
然而下一刻,白玉堂手起剑出,画影雪亮的剑刃在骄阳下明亮晦朔地流淌过两侧光华。像是听到了出征的号角,地堂军陡然散开,借着一层层盾牌向前推进。
展昭忽然看明白了白玉堂的想法,他要诱敌深入。
流箭停了那么一瞬,对面的千万骑兵已经向这边冲杀过来。地堂军霍然分作两股,盾牌高举,避开头顶的刀箭,银白色的长刀划过一道明亮,狠狠地砍向马腿。
有地堂士兵被马蹄踏上,盾牌一侧,倾斜的地面马蹄再也站立不住,被身后躲闪不及的辽军铁蹄踏于马下。
待辽军发现必须停下的时候,展昭笑了,吩咐旁边的传令官。
第二次冲锋的号角。
一年前的好水川战役中,范希文曾有词曰: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在出营前就留下一半的人,埋伏在丘陵侧面,一旦辽军进入,便听第二声号角进行包围,然后剿杀。
白玉堂打了个呼哨,笑着冲展昭眨眨眼睛:猫儿,记得玄甲军不?
两匹骐骥几乎同时窜出,驰骋在荒凉的草地,喧嚣的战场,风寒的鼓角,都在眼前一掠而过。旌旗卷在身下,迎面而上!
白玉堂从身后甩给展昭一把刀,上战场别用巨阙,你舍得我还嫌辽人不配我的画影!
猛然后仰避开辽人挥来的刀尖,展昭抓紧缰绳腾空而起,一刀将身旁的辽人斩落马下。白玉堂冲他叫了一声:继续向前!别停下!
砍瓜切菜一般冲出辽军阵后,大宋的旌旗陡然展开,插在当场。不知是谁用契丹语喊了一声“已擒获辽首”,辽军的阵型就乱了。
萧敬文的脸出现在乱阵中,踏在马上举起耶律大旗。展昭陡然心头一紧。
两年前,这个人俯身看着那团雪白的影子,堪堪就要伸出手……
眼角余光一瞥,蓦然催动□□追风,一刀划过不远处辽军的脖颈,抬脚轻点马背,夺过那人手中长弓。弓是硬弓,三支弓箭全数搭上,展昭稳稳坐在马上,拉开了硬弓——
箭矢如流星赶月,一箭射倒旗帜,剩下两箭直直的没入萧敬文前胸。
三个时辰,从日中到黄昏,空旷的原野上唯余下萧萧马鸣和飒飒晚风,夕阳在逐渐寂静的古战场上缓缓没入地平线。
袖子里都灌满了人血,沉得钢刀都挥舞不起来。展昭看着那小白鼠几下脱掉已经血污的衣甲,一头钻进河水里。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水花,展昭看了半晌,才出声道,不怕水了?
不怕水那是假话。白玉堂白了他一眼,可谁能在一个浅得只到腰深的河边溺水呢?!
橘红色的夕阳在天空渲染开大片的酒晕红妆,雪缎似的肌肤也像是醉了一样,被扑上浅浅的酒红,熔金落日铺洒开草原的冬季还未下雪的荒凉和空旷,有塞外的风贴地疾行,很快将未着寸缕的皮肤吹得冰凉。
展昭除了衣物,也下了水,靠近那令他沉迷进去而无法自拔的身体,缓缓抬手,然后抱紧。顺着河流的水势浸在水中,柔滑的河水在身边滑过,有细小的鱼苗在穿梭。
这一战,估计辽人几个月都不敢出来了。展昭轻轻环住他,耳边的轻风一吹,少年侧过身子,深黑的明眸瞪着他。
不等白玉堂说什么,展昭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唇。
——今晚放过你,别让辽人趁机卷土重来。
白玉堂别过头,语气轻蔑而不屑。胡人不是个个都能成宇文邕,玩的了高纬笑失天下的把戏。
玩火自焚?展昭轻笑一声,俯身吻上了怀里人。少年光洁的双臂搂紧他的颈,直到两人都淹没在河水中……
逐渐变得冰凉的河水中缓缓浮上一丝丝血红,白玉堂把在水中淘洗干净的衣服拧干,这才上岸,任由展昭替他系上身后的腰带。营地的篝火发出噼啪的爆响声,庆功宴并没有因为两人的缺席而减少欢乐,黝黑脸膛的兵举起硕大的海碗——难得喝酒,咱们今晚进行!
底下一片附和较好声,争相灌下那几十斤的烧刀子。
直到眼中陡然一片雪白,黝黑汉子举起酒碗,督军给个面子!明儿个咱们跟今天一样杀光辽狗!
毫不客气地一口气灌下,身后空旷却深黑的天空笼罩四野,火光映红了营地和士兵的脸,每个人的眼中都有着不同的狂热,那是胜利后的狂喜和放松。
——俺早说督军给面子!
拍了拍汉子的肩膀,白玉堂唇边勾起一笑。汉子,好样的!从明天起,当我的副将!
塞上北风紧。
临来时就已经是深冬,而不过短短一个月,几场硬仗下来,辽军到底没能前进一步。关隘一个接连着一个,夜色里远远望去,在深黑幽暗的悠远空旷的衬托下,关口上点亮的灯光仿佛是昔年江南湖泊江河上江心的灯标。倾斜着,暖黄的光晕与营房的篝火连接勾勒,隐隐呈现出整个前线要塞不明显的轮廓。
展昭抱膝坐在丘陵上,深蓝的夜空星海玄妙深邃,银河西流。那是魏文帝曾挥毫泼墨横槊赋诗写下“星汉西流夜未央”千古名句的根源,紫微星莹莹闪烁,而它不远处,两颗星正隐隐明亮起来,在银月清辉旁毫不逊色地闪烁着璀璨的星光。
双星伴月。展昭默默地想,传说中双星永不分离,却不知那双星,能否降临到他和白玉堂身上?
不知何时,肩头轻轻一沉,熟悉的白梅冷香萦绕在鼻端。白玉堂在他身边静静坐下来,然后抬手,洁白的笛子便附上唇边。
不远处依旧还有第三场庆功宴,那被提了副将的黝黑汉子弹起胡琴跳起舞,前唐的绮丽华美的大气风度在遥远的黎族百越得以幸存,在此刻宋辽边境悠扬欢唱歌舞。就像从前白玉堂房间的海马葡萄菱花镜。流转了两个世纪,依然光洁,时光从不曾在清亮的镜面留下苍老的风沙。
朗月清风,羌管悠悠。远处的热闹反而衬得四周越发冷清,唯有身边一缕笛音,清脆,却平添了一份出尘。
——白玉堂的意识里,从来没有“怨”。
白云远上,黄河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
犹记得那年春暖,向来爱玩的白玉堂纵马而去,依旧是白家别院。彼年杏花漫天,如云似锦,春红未谢,有纤腰束素采花的少女,也有蜂围蝶阵嗡嗡环绕。抬头眺望,暮山绝巘怪柏丛生,有蓝天白云倒影在清澈的清潭。悬泉飞瀑,激荡起雪白的碎浪,飞荡的水汽裹挟着杏花香气,忽然暴露在天穹下,倾斜的阳光仿佛是巨大的容器,明晃晃地承载在山谷中。
白玉堂通晓音律,这在展昭初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了。坐在通天窟里听过那一夜的笛声,落了雨水,打了梨花。
晨烟暮霭,春煦秋阴。
早年闯荡江湖,展昭听过这支曲子。夜深风起,秋容月濯,玉笛清露,海棠生姿。而此刻杏花天影横柯蔓生,泄露下几许天光,一朵杏花闻风而起,在风中飘零摇晃,最终落入杯盏。
无意落入的杏花,能否在一杯清茶中回清映出潋滟晴好的碧空?
夜空像是巨大而透明的冰碗,倒扣着他们能够看到的一切,不远处的河水依旧欢快,在波光明面泡沫聚散中悠然流淌过如许年,河底一层层沉淀下来的风沙。青稚的情怀演变成温润,棱角磨平成为圆滑,而本质依旧坚硬。
一曲终了,白玉堂躺在展昭腿上,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猫儿,明天咱们突袭吧?”
展昭轻笑一声,抬起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拨开少年凌乱的发丝,展昭的笑容邪魅而带着一丝挑逗——
“与其明天突袭,不如今夜……趁着萧晔整顿后撤萧敬文无暇顾及——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