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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遇难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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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还记得自己跟白玉堂的三次相见,无一不验证了他那句“遇见了,便是难堪”。
23岁的展昭在江湖扬名已久,人称“南侠”,以轻功、剑法、袖箭三样绝传傲立武林。彼时无事,闲暇到安平镇,在暮色四合中进了潘家楼。
垒砌灶台,迎客八方。
丝线酒幡在不远处的青石小巷中猎猎飘扬,有漫天橘红色的火烧云在天空中漫卷舒展,被郁郁夕阳笼罩上一层初秋特有的金色阳光。行人渐稀,青石板道两旁的窗前却接连亮起如豆灯火,随着灯花慢慢结出一个个鼓囊的小泡而黯淡下来,有青衣的年轻妇人拿着剪刀剪过,或是银簪子挑过,便再次明亮。
安静而祥和,在这个江南小镇如晨露中的白荷,慢慢被晨雾笼罩,却掩藏不住平静的草木清气。
一壶酒,一碟蟹,还有高大窗前的夜景,游目骋怀,放浪形骸之外,羡煞书圣的苍茫情怀。然后,目光就那么……定格了。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雪衣少年抬头,明秀的容颜蓦然清晰在不甚明亮的灯火下,展昭恍然一惊,下一刻便从少年一双凌厉的视线中读出了一丝警告——
——好不尴尬……
可是那样一个秀美少年,如何染就了如此一层煞气,纯白的,却寒冷如冰霜一般的笼罩在少年周身,同时也洋溢着那一层不曾被雾气遮掩的明亮。
笼罩在白荷上的晚雾渐渐升腾,氤氲在少年四周,展昭忽然觉得,那少年仿佛就是在晨雾中盛开的一株白莲。
展昭收起目光,不意外耳边传来一声:“哟,二爷!”
……想必是谁家的公子了,展昭将酒杯举到唇边,却是一惊——项福?
项福不是个什么大角色,但是并非没有人知道.展昭方才感觉到的片刻惊艳在此刻全都幻化成了一片水汽——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
这才是他方才从那少年身上看到的。
只言片语透过来来往往人群的层叠声浪透过,窗外依旧很宁静。“恩人”“两年前”“高就”之类的词语不容置疑的撞进耳膜,展昭回头,少年依旧清冷,晨露中的白玉海棠摇曳生姿。
夜探对于侠客来说,向来都是一种游戏,或者说,是一种有着激情和玩火的极度刺激。
替老人还了账,只听到项福一句“安乐侯”,展昭抬头,见那少年眉目清冷得愈发冰凉——竟是动怒了。
会账走人,不到一刻的时间,一桌酒菜,竟然只动了那坛女儿红。
酒香甘冽醇厚,却是烈酒,展昭轻叹一声,窗下望去,白马上翩然一落,雪衣扬袖,隐没在已经万家灯火的青石板道。
心头应该是有些失落的吧,蓝衣剑客微微蹙眉。却眼见得那父子下楼来,旁边抱着一盆花的老人连忙躲开。
夜色里一点流动的清香,凝脂一般的雪白,在明亮的风灯下绽放风姿,幽香不绝如缕,丝丝沁入心肺。
如有云梯,纵跃之间已倒悬于房梁,伸手捅开窗纸,断断续续的声音飘来,带着八分得意,一分惊艳。
“不说别的,从那俊哥儿手里就收了三十两……”
房梁上似乎有动静,展昭抬头看了看。鼻端缭绕着一种熟悉的香气,清透却馥郁,随着飒飒晚风悠然而来。
……呵呵,晚上才替人家交了银子,夜里便来要债了呢。
少年身形轻灵如白鹤,只一瞬,展昭就认出了那柔韧的身线,几个起落,已然悬挂在距离展昭不远的地方。几乎没有听到内息,内力之深,怕是不在自己之下。
听得那屋里的话渐渐不堪入耳,展昭瞥了他一眼,秀丽的容颜生生蒙上了一层寒霜,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有家丁的呼喊声远远传来,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展昭一把按住少年已经拔出剑的手,足尖点着墙壁,一把将他环在身下,然后在他耳边道,稍安勿躁。
低头,怀里的少年抬起一双寒星般的明眸,明亮的像是夏季璀璨的星空。
待那父子都出了门,少年才从他怀里挣开,捞住房梁轻盈落地。然后回头瞪着他,像是赌气——
——你刚才不拦着我,我非砍了这对父子!
脸上的表情无辜又委屈,展昭忽然想起了那被人从手里抢走了糖葫芦的孩子,想笑,却不得不忍住。
何苦来哉,银子到手不就行了?
夜色里的少年秀如芝兰,展昭莫名想起了在常州见过的白睡莲,夜色里雾霭朦胧,笼着轻纱,看不分明。
展昭记得那睡莲极为难得,旧年母亲曾经种植过不少。华贵而灵透,妖娆而清丽,在无意中便勾人心魄,娘曾说,出淤泥而不染,但这花看着,便让人心旷神怡
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就那样毫无界限的融合在一起,然后冷凝下来。心里像是在夜间被清露滴落,荡起了一片涟漪。
少年依旧还在赌气,却也别扭的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拿了银子回头一乐,露出两颗小虎牙。见面分一半,这就赵不肖了,后会有期!便像是这个夜色的一缕清风,在他还没有感受到滑过肌肤清凉的时候,就已然失散。
如果说有缘,那么风带来的,就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了。
展昭抬头,月明千里,像是笼罩着透明的碗,点缀着无数璀璨的星,妖娆华彩,分外明艳。从塞外吹来的风过了万水千山,抵达开封府,在空气中浮动起一丝涟漪。动荡的气息扰乱了蓝衣侠客的心。那长久以来还未曾忘却的体香,在月色下流淌出一片清浅的沙滩。
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稚气的青涩,在他耳膜边炸开——谁是御猫,出来见五爷!
极利的锋刃,雪亮地反射着主人对这场月下相斗的爽朗和快意。转身,闪避,翻身,刀锋指向,同锐利的眸光重合。步步紧逼,步步绽华,俄而一踧,刀光冲天而下!
展昭这才发现,对手已经用了全力。
反手横剑,古朴的剑鞘震颤了一下,片刻后龙吟轻响,随着古剑寒光乍起,半片刀刃已然被削断——
——巨阙削金断玉,如何断不得一把普通钢刀?
断刀后便是瞬间寂然。月色里,白衣少年的脸白得透明,乌黑的长发薄如清风,然后,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
恍然还是数月前的安平镇,白睡莲的幽香在同样晴朗的星空下汹涌浮动。
一阵风般散去了花香,少年也如风一般,轻盈得亦如风过,卷起漫天飘零的丹红枫叶。
一愣神的功夫,少年回头,眼中的愤懑不平令展昭心底一沉。
……真是…尴尬的第二次相见呢……
第三次相遇,少年却不再是那曾经感觉到的,氤氲在晨雾中的白莲花,而是更像一柄钢刀。
任性的少年卷走了开封府三宝,只留下一首得意洋洋的诗作,下署名三个字——白玉堂。
失去三宝那一夜的白玉堂,不再是安平镇的稚气少年。这次的他,更像是一头被唤醒了和激怒的猛虎,尖利虎齿仿佛一柄新铡的钢刀。
刀身弧形笔直,刀刃尖锐相交,钢面银亮如镜,薄快锋利得若有若无的单刃,刀身未至,利气已逼迫得他险些停止呼吸。更有甚者,刚刚出炉的长刀高温尚未褪却,一路迸溅着火星的红亮炉炭,炙得整个开封府上空都仿佛要燃烧毁灭。
那是一种快感,生逢对手的刺激和挑战极限的乐趣都在刀身炫目的明亮,直到被巨阙一剑斩断。
——我今特来盗三宝,暂且携回陷空岛。南侠若到卢家庄,管叫御猫跑不了!
独自坐在通天窟的岩洞里,展昭无声的笑起来。
他只是安静的等待着,心底也有些许好笑。心底有那么一块属于私人的东西被渐渐炙热,然后蒸腾了水汽,属于幼年时代青涩的幻象早已模糊风干,代之以成人的成熟理智和冷静镇定,夹杂着并不遥远的欣赏,或许还有……
还有一种无害的,但是却渐渐浓烈起来的渴望。
他无需现在就弄清楚这种渴望是什么,只需要岁月去风干,带走四月江南笼罩的雾霭和烟雨,残留下的那些最为弥足珍贵的沉淀。
不久之后他出了通天窟,却见到白玉堂独自站在山崖,身影在过分灼热的四月阳光下竟然有种莫名的萧索和决然。
背后是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仿佛是展昭曾经见过的,极北那美到极致的澄澈蓝天,身后是遥远的地平线。宁静的远山,湍急的河流,以及一条横贯山崖的铁索,蒋平说过,那叫独龙桥。
秾丽的眉眼披上了一层不属于他的、淡淡的忧伤,明秀的容颜在阳光下令人沉溺,眼眸明亮而肃杀,柔软的唇却噙着一丝笑意。
身影移动间漏出了直射的太阳,下一刻,那个踏桥而去的人就完全笼罩在耀眼的光晕里,让人再也无法直视。光芒是有形的尖刺,在呼啸的风声中四散迸射,犹如断翅的白鹤,直直的扑向江心——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某种残丝断缕,在那一刻突然爆发。鼻端是青草的汁液香气,他听得到自己在大声的叫他的名字,回答他的却是素湍绿江中同样轰鸣的水声。
三天后,他再次来到白玉堂面前,话语简洁,带着那种被他沉淀在心底的,没有说出的、让少年能够感觉到的安心。
——跟我走吧,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好的,不让你受到伤害。
我答应了你的哥哥们,以我展昭的性命起誓,愿生死与共。
这一次,白玉堂没有拒绝他。
……还能再说什么呢?陷空岛,他怕是再也不愿意回来了,这是曾经是他的家,却也是他心碎的地方。
耀目的金色阳光下,展昭露出儒雅一笑,乌黑的骏马踏着激扬起沙石的土地,逆着光的眉眼远远的眺望着北方。
——开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