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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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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的大牢与世上大部分的牢房一样,都是阴森幽暗的,老眼昏花的老太婆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紧随在狱卒身后。
她伛偻着背走得十分吃力,却半步也不敢落下。
“喏,到了。”狱卒停下脚步,指着一间牢房道。
老太婆费神看进去,只见逼仄的牢房里,一个蓬着头发的人正呆呆地坐在一堆稻草之上。
“大同,娘看你来啦。”老太婆道。也许是方才哭嚎得过了,她的声音分外的沙哑。
牢中之人却仿佛聋了一般,依然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我是娘呀,大同,你过的好么?为何头发这么乱?”老太婆哀哀地唤着,几乎又要痛哭出声,“牢头兄弟,能不能让我进去,我要……我要替我家大同梳梳头发。”
被一老太婆唤成兄弟,狱卒心中的感觉不知道是该觉得荣幸还是尴尬。他实在是怕了老太婆的哭声,并且,牢中也有入内探监的先例,于是,这名狱卒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你有半炷香的时间。”他边开门边说道。
老太婆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在暗光下,却显得很诡异。
祭坛的地牢,永远是黑暗的,终年不见阳光。
两名玄衣武士手持火把走进来,皮靴踏过走廊,发出沉闷的声响。走在前面的那一名,身材娇小,腰肢纤细,看身形是名女子。
这名女玄衣武士的脸上戴着一个木雕面具,看上去死眉死眼的。
两人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火把的光摇摇曳曳,照着牢内的那个年轻的男人,只见那人剑眉星目,脸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当他抬起头来时,火的倒影便在他眼中闪烁,而他的目光却兀自清冷,带着逼人的冷峻。
走在后面的男武士上前去打开了牢门,不带感情地说道:“宋行,上路了。”
宋行恍惚一笑,心想:他们怎么不来取走我的另一条腿了?心下生疑却已扶着墙站了起来。他左腿的膝盖骨已经被剔去,如今全靠右腿勉力撑起整个身子。然而,他却攀着牢房的墙壁与栅栏,拖着自己的废腿,用一条腿慢慢地走了出去。
玄衣武士跟在宋行后面冷冷地瞧着,火光将男武士不耐烦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倘若不是女武士打手势阻止,恐怕他早已经出手将宋行架着出去了。
宋行终于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出了牢房。当他一脚踏出牢门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泪水从宋行的眼中涌了出来。他的外号叫做“千里独行”,可是此时,这一路行来,他,却并不只是一个人。
此时已是晚上,月色昏黄,宋行抬头看那抹长着毛边的弯月,长叹一声。牢外一片空旷,他已经失去了扶持之物,男武士已经架住了他的手臂,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何方。
——他方才明白伙伴的可贵,却便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送去西山,活埋。”女武士冷冷地道。
西山之上,早已挖就了一个大土坑。
宋行被抛入坑内,黄泥染上了他的白袍,他十分慎重地抖了抖,看到男武士已经将铁锹执在手上,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那冰冷的,散发着腥味的泥土兜头而下。
可是他等了很久,头顶上却仍然没有动静。
他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木沉沉的脸。那名戴着木雕面具的女武士此时正蹲在坑前瞧着他,而男武士却已不知所踪。
山风在呼呼地吹着,远处不时传来野兽的叫声,宋行与那张木雕的脸相互对峙着,却并不觉得害怕。他似乎觉得面具后的目光很温暖,很熟悉,那眼神中藏着理解与赞叹,慢慢地熨抚着他的心。所以,当那只包缠着纱布的手伸向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
宋行被女武士拉出了土坑。出了坑,他才发现那名男武士俯身趴在地上,似乎已经断了气。他疑惑的眼神带着探究的味道看向女武士,却见对方伸手摘去了脸上的面具。
一张清丽的容颜出现在他的面前,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唇若娇花,楚楚动人却偏偏不显柔弱,只因为,她那坚锐的眼神。
“宋君?怎么是你?”宋行骤然见到这名故友的出现,忍不住惊叫出声。
宋君咧嘴一笑,道:“你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吧。”
“为何你会变成玄衣武士?”宋行奇道。
宋君反问道:“这世上岂非又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且问你,你逃亡在外两年多,为何你身上的噬心蛊没有要了你的命?”
宋行答道:“那多亏了仙女宫主的搭救,仙女宫有克制那毒物的方法。”
宋君点头道:“仙女宫主果然是奇人也。如此说来,你与她可是相熟?”
宋行道:“正是。”
宋君道:“据我所知,她现在已是武林盟主夫人,你快快离开这里,向武林盟主求救,请他发兵,一举捣毁这邪恶的祭坛。”
宋行摇头道:“宋君,我虽不愿再为祭坛卖命,却无意出卖祭坛……”话音未落,便被宋君狠狠一巴掌掴在脸上。
“宋行,你怎么这么自私?”宋君恶狠狠地道,“你可知在祭坛那个地牢里,有多少人在受苦?你可知,宋桑已经被血蝙蝠活活地咬死了?”她边说边扯掉了手上的纱布,露出了手背的伤处,“这也是被那些怪物咬的!”
宋行见到她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溃烂成了四个深深的小孔,血肉外翻,狰狞得仿佛两双邪恶的眼睛,不由浑身一凛,蓦然转身,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这个昔日风度翩翩,孤寂如雪的青年杀手,正用着他的两只手和一条腿慢慢地爬下山去,而他要做的事情,是去救人。
谁又说杀手只会杀人呢?
宋君望着宋行渐渐远去的身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想,有些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被重重的云团裹住,只露出几许微光。宁无剑再次遇见花明红,便是在这样一个月黑的夜晚。
而在那之前,他的右眼一直“突突”地直跳。
花明红手执一把长剑站立在路边,虽然她穿着一件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一块黑巾,宁无剑却只一眼便认出了她。辨认一个人,绝不止是看他眼睛下面的那部分,一个人的身形,气度,眼神,都是别人可以用来识别的标志。
那种以为只要在脸上蒙块布就不会被别人认出来的想法,其实是相当愚蠢的。
“你就是那个宁无剑吗?”花明红问,声音冷冰冰的。
“你又为何明知故问?”宁无剑冷哼道,初见时的欣喜不由被愤怒所取代。
——不告而别,易容骗人,如今又装成不认识他,这个女人,她唱的到底是哪出?
“问清楚,只因为我不想杀错人,”花明红道,“这是作为一名杀手的职业道德。”
宁无剑奇道:“你是一名杀手?”心中却暗自冷笑。因为花明红并不是第一个在他面前自称是杀手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做杀手居然成了一种时髦。
花明红叱道:“少废话,看剑!”当胸一剑便刺了下去。
宁无剑不躲不避,揉身而上,以身挡剑,同时伸出中食两指,疾撄剑锋。
花明红记起宁无剑身穿天蚕宝甲,刀枪不入,便及时收招,倒纵开去。待得落地之后再次出招,剑尖直指宁无剑眉心。
宁无剑往后急退。
花明红剑随人走,再往前刺,那银晃晃的一点剑光始终停留在宁无剑额前三寸处。
退着退着,宁无剑却突然停了下来,只因为,借着昏黄的月光,他看清楚了花明红脸上的表情,她的眼中没有杀气,却仿佛蕴藏着笑意,就如一个顽童在恶作剧得逞之后的那种坏坏的笑。
——宁无剑不相信花明红是真的要杀死他,他宁愿相信这不过是她的一个玩笑。
于是他停了下来,他决定要赌一赌。
然而花明红的剑势却没有停下来,那如毒蛇般的长剑,在眨眼间便要刺入宁无剑的眉心。
幸好,此时宁无剑并没有眨眼。
宁无剑没有眨眼,所以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的左手及时抓住了剑身。
剑尖在距离宁无剑眉心前一寸处停了下来,而锋利的剑锋却割破了宁无剑的手掌。
花明红眼见那鲜血沿着宁无剑的指缝一滴滴滴落下来,不由微微一愣,而宁无剑便乘此当口松开抓着的剑,右手中拇指相扣,发力往那微微颤抖的剑身上猛地一弹。
只听得“铮”地一声龙吟,花明红只觉得虎口生痛,半边身子顿时发麻,她再也执不住那把剑,松开手,长剑“叮咚”一声掉落在地上。
宁无剑的后招连绵不绝,一招得手之后又是一招,花明红再也招架不住。
眼见宁无剑一招“拨云见日”袭来,花明红勉强抵挡,忽觉得面上一凉,待得反应过来时,蒙面的黑巾已经到了宁无剑的手中。
她下意识地想要遮住脸,手却在举起一半的时候颓然垂下,因为此时,宁无剑已然扣住了她两只手的手腕。
宁无剑目光凶狠地盯着她瞧,瞧得她心底发慌,她用力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拉扯之间,她感觉有湿热粘腻的液体自右手手指上滴下来,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伤口崩裂开来所流的血还是宁无剑手上的血。她越发心慌,忍不住尖叫道:“放手!”
“不放。”宁无剑道,声音低低的,却是坚定无比,仿佛某种金属,掷地有声。
花明红突然不动了。
或许她是没气力了;或许她已经意识到再挣扎也是徒劳;或许她是惊呆了,没想到向宁无剑这样子的人也会耍无赖;又或许她被宁无剑话语中的情感所感动了……谁知道呢,反正此刻,她是一动也不动了,任由得宁无剑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
宁无剑紧紧地拥抱了她。
她娇小的身躯还有些僵硬,可是他相信,自己终能将这僵硬融化。此时此刻,他觉得内心满足得就快要溢出来,心原本缺失了一块,如今总算被补了回去。
这个女人,神秘、残忍并且薄情,可是,他却只想拥抱她。
就像这样紧紧相拥,直到天地荒芜,石头烂成了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