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三世》林二一

76、你不是他

　　“小师弟！——”

　　身后一声惊呼，那熟悉的语调让十九全身一僵，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就欲转身离去，肩膀却被人先行一步按住。

　　“小师弟！”来人扳正他的身子，满脸喜悦地看着他：“当真是你！当真是你！太好了！”

　　对方一身红衣罩体，窈窕身姿似有烟霞轻拢，容色绝丽，秀韵无双，可不正是二师姐秦音。

　　十九心思几番急转，伸手打掉对方的手，急促地要转身离去：“你……你认错人了！”

　　“十九！”秦音柳眉一竖，一把拦住他的去路：“笑话！这三界中人，我还从没认错几个！”

　　他低垂着头，一直在躲避着她的目光，一边急急后退：“这位姑娘，你当真认错人了！”

　　“十九！”秦音气急败坏地低声吼道：“师父现下就在阎王殿中，你是要我立时传话与他，让他赶来么？”

　　闻言，十九脱口而出：“不！——”

　　这话一说，无疑是承认了他的身份，秦音心中又好气又心疼，几步上前，伸手抚上他被忘川河河水毁掉的那半张脸颊：“我便知道是你！我便知道是你！我怎可能将你认错？”

　　十九往后连退几步，闪避着她的手，不愿让她碰触：“师姐也瞧见了，我如今这幅模样，是无颜见你们的。”

　　“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什么有颜无颜？”秦音摇头道：“你这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你可知道你不回仙界，我与师父有多挂念么？谁曾想你竟窝在此处！你若再不现身，这地府都快被师父掀了不可！如今可算是找着了，还是快快与我去见师父罢？他老人家现下就在阎王殿里呢！要是知道找着你了，指不定有多高兴！”说着，她便拉着十九欲往阎王殿而去。

　　十九却不肯配合，愣是半步也不动，秦音气极了道：“你这是做甚？”

　　他摇了摇头，道：“师姐，不瞒您，我如今……是不想回去了。”顿了顿，他扬手指向忘川河河畔正欲朝他而来却又不得离开一步的沈钰：“而且，我不能扔他一人在这儿。”

　　秦音的视线一触及到沈钰，面上快速闪过几缕讶异，红唇微张：“这不是……”

　　“是的。”他苦笑着颔首：“他便是我千年前救过的宁国三皇子沈钰。”他微微一顿，视线开始迷离：“如你所见，他在这等了我千年之久，等到记忆全无了仍不愿放弃，我又怎能抛下他独自走人？”

　　秦音略一思忖：“不若就让他跟咱们一起回了仙界罢。只要师父发话，阎罗王定是不敢有异议的，你……”话至一半，她猛然顿住，侧耳似在倾听什么，遂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十九见此，心中一动，面色迅速苍白，转身就快步离去，甚是狼狈。

　　只是还未多跑几步，一角素白衣袍便闯入了他的眼中，他一僵，缓缓抬首望去，下一刻，那张在脑海中频繁浮现的面容真真确确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如隔绝于尘世之外的清华仙人静静地站在离他不过十步之远的地方，空旷的双眸似看他，又非看他，他心中陡然一痛，一股酸涩之感直接冲上鼻尖，涌入眼眶。

　　他忽然想起他得以拜入长梵的那一日，对方也是如此，只是寂静地伫立着，便能与周身景色浑成一体，如同嵌在画卷之中，飘逸出尘。

　　百感交集中，他终是颤抖着双唇，开口唤道：“……师…师父。”

　　仙人隐隐一阵叹息，声音缥缈得如同九重天边之上的云朵，将欲随风消逝。

　　十九心中痛意翻升，脚下一软，就要跪了下去，一阵柔风却将他扶起，接着便是临渊上仙一贯清冷的嗓音：“回长梵。”

　　只是短短的三个字便让十九一阵窒息，他无力地垂下头：“还望师父允与徒儿一刻时间。”

　　临渊上仙微一颔首，袖袍轻挥，转眼便消身而去。

　　秦音心中通明，瞥了一眼沈钰，才对着十九道：“快去罢，师姐在这儿等你，咱们一块儿回。”

　　他颔首，转身向忘川河畔走去，沈钰正静静地站在那儿等他。一见他朝他走去，他只是挑着剑眉，笑了笑。

　　十九在他面前站定，心中斟酌了下话语，启唇正要开口，对方却先他一步出声：“你不用说，我知晓的。”

　　他一怔，沈钰便又续道：“这话你说过多次了，我亦答过数回了。你该是知道我的，说是顽固也好，执拗也罢，他不来，我不走。”

　　十九心中猛遭一击，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沈钰见此，长臂一伸，将他揽入怀中，好半响才松开怀抱，笑道：“我何其有幸，能于漫长等候中与你相识，今日一别，只怕日后重逢之期茫茫。多的我便不说了，去罢。”

　　说着，他拍了拍他的肩，向后退了几步，转身便要离去，十九急忙握住他的手腕，抖着双唇，脱口而出：“沈钰，我……我知道你要等的那人！”

　　闻言，沈钰一笑：“我尚且不知自己要等的是何许人也，你又如何知晓？”顿了顿，他又道：“去罢，莫要让人等急了。”说着，他便转身投入忘川河里。

　　十九深知此时若是不将话说明了，沈钰怕是要在这忘川河河畔等候上数千上万年了！他心中大急，站在河畔冲着已半个身子没入血黄河水中的沈钰，大声吼道：“沈钰，我就是你要等的那人啊！”

　　沈钰动作一顿，缓缓回首，反反复复地将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道：“你不是他。”

　　“我怎么可能不是他？”十九急得向前迈了一步，脚下一沾到河水便是火辣辣的痛意：“你仔细想想！仔细想想！”话音顿了顿，脑中陡然闪过一亮光，他又道：“你仔细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当真都忘了么？”

　　沈钰依言望向他的双眸，四目相对之时，十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少顷，他看见对方坚定且缓慢地摇头道：“十九，你不是他。”

　　语毕，沈钰不再多言，身子一沉，彻底没入河中。

　　十九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因沾到河水的痛意越发清晰，他却毫无感觉，只站在河畔，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没过沈钰的发顶。

　　……他不是他？这句话可真好笑。十九手心一片冰凉，他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一阵难过。难道沈钰等的人真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抑或着是，他真的在等他，只是自己已变得让他认不出了？

　　心中纷纷扰扰时，有人伸手揉着他的发，是秦音，她先是嫣然一笑，遂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走罢？”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十九知晓对方定是怕他不愿回仙界，故而态度才强硬了些，他心下一暖，正欲颔首说好，蓦然又想起什么，道：“师姐再等我一会儿。”

　　语毕，也不等秦音答允，人便往奈何桥上挤去，好不容易才挤到了望乡台前，彼时，孟婆正一碗一碗地舀着汤水，虽忙乱却有条不紊。

　　十九一出现，她只抬眸扫了他一眼，手下不停，口中问道：“要回去了？”

　　“是。”他应道，又朝着她作了个长辑：“多谢婆婆这些日子来的照顾，十九铭记于心，无以为报。”

　　“不过是留了你一阵，又不是多大的事儿，提什么回不回报？”孟婆摇头道：“你是个好孩儿，老身便赠你四字——勿忘初衷，你当时刻谨记。”

　　虽不知孟婆所赠这四字是在暗示什么，但他仍是乖巧地又作了个辑：“多谢婆婆。”

　　孟婆却似有些不耐地扬了扬手：“去罢，去罢。”

　　秦音正在桥下等着他，十九看了一眼孟婆，又回首望了望沈钰没入的忘川河方位，这才转身向秦音走去。

　　秦音问他：“说完了？”

　　他点了点头，又抬眸远目，即便临渊上仙已离去多时，但残存的仙君威压仍让地府里的一干孤魂野鬼们战栗不止，以往热闹沸腾的忘川河此时亦平静安宁得很。

　　地府无昼夜，阴霾混沌的天空让十九有心掐算也忘了自己在这儿是呆了多久，但大抵也是有好些年了罢？

　　自他开智以来，他便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出现在这儿，会进了鬼门关，走了黄泉路，摸过三生石，踏上奈何桥，吃了孟婆汤，他以为他会在桃花岛上安安分分无忧无虑地处着，直至永久。即便是他的初衷，亦是寻一块春暖花开的地儿好好地呆着。

　　十九环顾了一圈地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半响才侧首对着秦音道：“师姐，走罢。”

　　得他此言，秦音这才伸手召来一阵疾风，疾风将二人包裹其中，不断地旋转着，眨眼之间，二人便同疾风一块儿消失在众鬼眼中。

　　平静的忘川河河面陡然冒出一颗头颅，随即出现了沈钰的脸，那双冷漠得如同一滩死水的眼眸定定地盯着疾风消失的地方，好半响，他又没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