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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C28 摩尔斯电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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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8 摩尔斯电码
海因里希被警卫拖走了,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路,这个场景后来每每出现在我的梦里,活活把我痛醒。
摸摸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根,是不是将这枚根本不存在的戒指还给他,就可以把这痛苦的一切给抹去。
我嫉妒,我也想与爱人一起骑马、一起在河边漫步。我奢求,想要一段正常的爱恋,想与他长久地呆在一起,而不是每次都费尽心力却只匆匆一瞬,随之而来的便是长久的锥心蚀骨。我脆弱,无法独自承受等待的压力,威胁强迫他答应等我。我胆怯,内务部追问海因里希脱逃情况时,我不敢承认自己与他的关系,只说他来找我帮忙出逃……
夜那么黑,怎么睡得着?
被送回西西伯利亚加刑十年的海因里希可否入睡?
而我,又该如何去做,做些什么,才能不再长久地守侯,不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哭泣?
转眼到了48年春,终于又收到了父亲的信,国内战事胶着,东北形势吃紧,父亲隐隐地流露着他的不安,仍是令我不要急于回国。我已在苏联呆了八年多,再有一年便将毕业,不知界时情势又将如何。
与此同时,学长程汉俊匆匆终止了学业,赶回迪化。他是延安那边的人,在这样的时机里回去自是不言而喻。行前,他请了几位中国同学吃晚饭,最后又单独送我回德语系宿舍。
他有些醉了,说:“小熊,再见了。我有国,有家,所以……再见了。”他送了我一个笔记本,上面抄着秋瑾的诗:“
客中何幸得逢君,
互向窗前诉见闻。
不栉何愁关进士,
清新尤胜鲍参军。
欲从大地拯危局,
先向同胞说爱群。
今日舞台新世界,
国民责任总应分。”
(这诗句中所蕴含的深意、学长临别的话和他的情谊,我慢慢地才想明白,这一别我们无缘再见,而他于14年后的伊塔暴-乱中被暴民烧死在车里。)
坎波夫叔叔也走了,他被派往波兰工作,在电话中一再叮嘱我要小心。不管他做过些什么,他都是我关心爱护我的叔叔。
还有从柏林短期归国的克鲁季科夫中校,匆匆交给我一张照片,是当初我和克莱蕾一起弹钢琴时的合影。我把它寄给了库兹涅佐夫大尉,请他转给鲁道夫,愿他好好活下去。
3月末,川岛芳子因汉奸罪而被处刑。当时我们这些留学生亦像国内众人一样争辩她的罪名是否合适,不过最终的讨论结果是,并不能因为她不是汉人就可将其出卖中国残害国人的行为视作合理从而减轻她的罪名。
而这场讨论之后,6月时,不知是哪位中国同学向国安部检举说我有日本间谍之嫌,证据便是父亲与我的书信——内容里全写的是日文。
说来也由不得人不信,父亲……与母亲是在日本相识,他们一直保持着用日语交谈的习惯,即使有了我。后来母亲离开,我也慢慢大了,公开场合下父亲改跟我说国语,却还是与我用日文通信,说是免得我忘了。这种解释国安部很不满意,把我带离宿舍,要我一封一封将所有信件都翻译出来。
虽然拘押地点只是学校的一处招待所,虽然没有太多□□上的折磨,但长达两个月的隔离审讯却仍然几乎将我逼疯。审讯间隙,大脑得空时,每每回想起在布特尔卡监狱看到的海因茨,便知他所受的只怕比我惨痛百倍。
最后,是叶夫根尼找到当初在军中的政委把我救了出来。当时我已双腿站立不稳,反应迟缓,看到叶夫根尼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在医院里躲了一个多月,已经开学了,我的精神状态仍然不是很好,不敢回学校,只差一年我也坚持不到毕业了。叶夫根尼停了我的安眠药,断了我的《真理报》,跟彼得罗夫通了电话,商量着把我送到摩尔曼斯克去,就算是实习吧,安安静静地把论文写出来等到毕业。
预订的行程是这样的,从莫斯科先乘火车行至阿尔汉斯克,再折向西北,一直深入北冰洋,最终到达摩尔曼斯克。
站在车厢入口处,向叶夫根尼挥手再见,我与他相识七年有余,在艰难漫长的岁月中,不离不弃,常伴左右,结成了一份难以形容的情谊,想不到如今却是这样的分别。我几乎要哭了,可是叶夫根尼没有理我,也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就这样一步步慢慢消失在我眼前。
回到座位上,这才得以打开叶夫根尼替我去宿舍整理出来的行李:课本,字典,纸笔,衣服,友谊牌干酪,茶砖,还有他当年送我的椴木镶金套娃,以及,被他弄坏了一点儿的胡桃夹子玩具兵。
列车行驶至位于白海德维纳湾的阿尔汉格尔斯克,登上新换的北冰洋航线的海船,却无法再向北走了。虽然我的目的地摩尔曼斯克是不冻港,可眼下这个重要的中转港口阿尔汉格尔斯克却因为严寒的提前到来而冻上了,船长把我和另外几位前往相同地点的工作伙伴儿们吆下了船,说若是走运,过两天还有机会破冰,反正动不了,干脆下船多活动活动。可是这北方海港已是进入了极夜,即便上岸又能看些什么呢?我站在甲板桅杆旁的灯下,踌躇不前。
“看那边。”同伴儿阿纽塔好奇地指着对面的一艘船,那里忽明忽暗一直闪着光。“摩尔斯电码?”我跟她都学过发报,便一个读一个记地解析起来:“滴嗒A,嗒滴滴滴B,滴嗒嗒滴P,嗒嗒嗒O,滴嗒嗒滴P……噢天哪在叫我啊!”
我赶紧跟三副借了望远镜——库兹涅佐夫大尉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急忙奔下船,大尉也正飞快地跑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把脸上的笑容收了问。
“我去摩尔曼斯克。”
“嗯,为什么。”
“实习。”我的眼睛直往他船上看去,“你去哪儿?”
“没你认识的人。”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透了我的小心思。
“……”
他语声里不带一丝感情,“我送犯人去新地岛,听说过吗?”
“听说过,在北冰洋。”
大尉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吐出一句:“好。”
好什么?他也不解释,径直掉头走了。
等了两天,如船长所言,趁着海冰还没结厚,破冰船发挥了作用,停顿的各航船可以行驶了。大尉不请自来,也上了我的船,我正要向他告别,却收到彼得罗夫少校拍来的急电,说我因为不是苏联公民的关系,上级暂时不予批准我前往摩尔曼斯克,彼得罗夫在电文里十分抱歉,却不解释原因。
我当场愣住,“怎么会这样?”
“那地方敏感。”大尉在旁边摇了摇头,“别问。”
彼得罗夫给了我一个后备的选择,位于科米的伯朝拉劳改营也需要实习文书,他与那边的主管是相识,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去。
“同意。”大尉也不问我的意见,直接摁下了发报机。
“喂喂……”我还没想好呢,这个伯朝拉在哪儿我都不清楚,这跟躲在医院有什么区别?
“发完。”大尉拍拍手,“你可以跟我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