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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C27 日尔曼人像柳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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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7 日尔曼人像柳树
虽然其实在坎波夫的管辖下我过得相对不错,可我得说,他是最厉害的。他有耐心把塔妮娅跟我的关系发掘出来,同样有耐心等我的手术伤口愈合后,把我关进类似之前在苏汉诺夫卡监狱时呆过的大型禁闭室里,也就是只能半躺、天花和墙都在伸手可及之处。我手脚都锁着镣铐,夯死的,除非有铁匠现场开工,自己肯定弄不掉。现在就算让我逃我也不逃了,这样叮灵当啷跑到校园里问路会吓坏女大学生的……
狱里有个做杂役的日本战俘,隔几天来收一次便桶并送一点儿清水和黑面包(他人还可以,就是没有顺序观念,经常收了便桶再发食物给我……),有时也会帮我擦一下身体,因为有镣铐锁着,衣服是褪不下的。
他能说几个英语单词,慢慢地也就认识了。他介绍自己叫Kumagai(熊谷),还沾了我宝贵的饮水在地上写他的名字,我吃惊地发现其中有个图案极其眼熟,是小妖精要我务必记住的,于是告诉他那是我老婆名字的一部分。丈母娘教过我Hsiung Yee Chên,所以经这个日本人分析,认为Hsiung就是我老婆的姓了,对应Kuma,意思是熊。
我对小妖精的认识又有进展,非常开心,更妙的是,忽然想到以我安布鲁斯特(□□手)的出身,她这只熊是跑不掉的(很多年后她反驳说她是熊熊大火的熊,所以我这张弓想招惹她完全就是取死有道,呃……好吧)
Kumagai还教我怎么写这个字,我承认中文不是人学的……不过我真的学会了,禁闭室的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全是我的习作,所以后来可以经常表演给人看我会写汉字,很多中国人亲切地管我叫熊先生。(对,她是一家之主,我随她姓。)
我期待着小妖精突然来访,见证我在卧室里写满了思念。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在这个没有窗的地方整整呆了八个月,没坐直过一次,更没走出过牢门一步,我守身如玉,可她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半个字。
当我终于结束独居习字全身浮肿的生活时,真正的惩罚才颁发下来,我因逃狱和反-革-命怠工被加判十年。俄国人算数不好,两次判刑和加刑前的拘押期都不予承认,所以大概要挖煤挖到1988年(如果我不再逃跑第二次的话)。
服刑地点也换了,我被转押至乌拉尔山脉北端乌萨河边的沃尔库塔,这时已是1948年夏末,我的新差事是在石灰场做搬运工,熟练后又转去烧石灰,都是地面工种,但经过一番比较,我开始怀念西伯利亚的挖煤生活了。这里到处都是飘扬的白色粉尘,我变得白发苍苍,为了不至于咳死只好蒙着英俊的脸混迹于其他白色幽灵之中。小妖精从天而降时要如何认得出是我呢?
劳改营里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都是我们这样的战俘,而技术工种一般都是俄国人来担任,有一回某个开挖掘机的家伙喝高了,机器歪着走,如果撞上前面刚卸车的干燥的煤炭和石灰粉……混蛋啊!我及时地爬上了挖掘机,赶在大家都被炸上天之前控制住了机车,这感觉太他妈爽了,仿佛又回到战场开起了我心爱的坦克。
不过车头还是被扬起的石灰粉尘给淹没了,醉鬼就不用说了,还张着大嘴呢,直接把石灰粉吃进去了,死了也是活该。我幸好蒙了脸,虽然也只是简单的两层破布,不过为了干活方便和避免清洁衣物的困难,我像他人一样是赤着上身的,所以除了呼吸道,胸腹、胳膊上的皮肤也受到了灼伤。
总算石灰场还有点良心,将我转送至矿区的医疗所,在这里,我认识了医生普拉斯科芙娅,大家都叫她帕申卡。其实在这儿工作的俄国人也多少是犯了点事或者受了牵连,帕申卡的丈夫在流放的路上就死了,她独自活了下来。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对我照顾得很尽心,有些该是护士做的事儿她也做了。
灼伤的皮肤一片一片红红地撕起、破溃,身上还有长期长虱子而生出的黑色的角质鳞,如果不看脸,其实也挺可怕的吧。帕申卡没有嫌弃,对我的清洁与护理十分耐心,恍惚间,我把她当作了塔尼娅……
伤慢慢好了,只是抬手穿衣时,新长出的皮肤还有些紧绷感,我刚把衬衫套了个头,帕申卡按住了我的衣服,顺势摸了摸我相对完好的脊背……然后她把我的衣服扯脱了,继续摩挲着……最后将头靠在了我赤-裸的胸膛上。
对着这么个漂亮的女人,要说没感觉也是假的,只是……。
我拍拍她的头,用简单的俄语单词说道:“帕申卡,我是个战犯。”
“我喜欢你。”她抬起头,很真诚地看着我。
“不。”我只能这么说。
“我们结婚吧。我需要一个男人。我可以帮你申请苏联公民的身份。”
“我有老婆了。”
“你回不去了。”
“我爱她。”
帕申卡黯然,最后很认真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出现呢?”她自嘲似地苦笑着,“那么好吧。再见。”
后来我常常想,假如我没有小妖精,那么是否会接受帕申卡这样的好女人呢?我不知道,只知道有很多与我情况类似的人都选择了是,他们有的正式结合了,有的只是搬到了一起,在这孤苦寒冷的岁月里,大家放下了种族与身份,渴望的只是相互拥抱的温暖,需要的只是相互扶持与依靠,而目的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活着,或者,仅仅是活着。
帕申卡给我签了不适合继续承担重体力劳动的证明,并帮我转到了另一处煤矿当锅炉工(因为我有烧灰工的经验,所以对方也就接受了)。她的心地如此善良,我永远都记得这份真挚的情谊。
短暂的夏季很快过去,我开始重新认识沃尔库塔的真相。
离莫斯科小妖精两千多公里。
距北极圈却只有一百多公里。
没有一棵树一根草,只有永恒的北风与冰雪,无边的苔原与永久冻土。比西伯利亚更荒凉。
半年极夜。
足以让人精神错乱。
可是我不曾疯。
因为在寒冷的永夜,当世界一片黑暗,天际有时会闪现北极光(aurora),我含笑默默注视着那色彩绚烂、跳跃奔驰于天地间的绵长光芒,知道那是小妖精来与我相会。
爱我吗?
非常。
真的?
你可以剖开我的心。
我不是雅利安人。
混账话,我也不是中国人。
你有几个女朋友?
只有你。(获得新生的海因里希只有你)
……
小妖精心满意足,再无怨言。
我也心满意足,一心一意当我的哑巴和聋子,一心一意只等她再度出现。
好不好都是比较出来的,沃尔库塔的煤矿区再怎么不好,却有一样完胜库兹涅茨克。它竟然有澡堂!这里的主管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可能是因为被劳改犯们传染怕了,非常重视消毒,更不吝惜水和煤,差不多每周或者每隔十来天就要把囚犯们的内外衣扒了煮一遍,同时把一群光猪赶到蒸汽浴室里熏红,蒸得大汗淋漓,这对常年无法出汗的极北之地的生活是很有必要的。沃尔库塔当地的土著科米人跟北欧芬兰人是近亲,所以,大家一想就知道了,这就是芬兰浴呀,哈哈。在这样的冰雪极地里,能享受这样的极度温暖,真是库兹涅茨克的黑煤猴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啊。
我除了烧锅炉、烧澡堂,也兼参与煮熟大家换下来的衣物——照规矩衣服收上来是混着煮洗,发也是随便发,每次穿到手的都不一样,有些老劳改犯就会特别要求哪些衣物是他家里带来的,还有的时候一些管理人员也会把衣物交给我们代为清洁。我一向工作认真负责,从前在石灰场时就饱受好评,后来有人转告说要不是我进了医务所,我就升成小队长了,现在,鉴于我洗的衣服又干净煮的时间又严格,不像某些人那样马马虎虎浸一下走人,所以,我终于当上了锅炉房生产突击队小队长(擦,我以前还是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哩),慕名前来找我洗衣服的排成排。反正用苏维埃的水和煤,我就洗吧。洗一件收2戈比,厚衣服翻倍,我干私活洗了三千多件,很快就攒了66卢布啦,再攒个一年,可以跟土著科米人买个银戒指了。(其实也不是真的钱,是代用券,还得换,所以有时很发愁将来管理部门肯不肯兑。)
所以说,锅炉房虽然潮虽然热,但是暖和还有钱赚,再加上活多,我也不去犯人们住的营房了,就在工作房扎下了根,有句俄国老话怎么说来着,日尔曼人像柳树,插下生根长留住。呵呵。
我喜欢这地方还有一条,因为太热,缝着刺眼的劳改犯号码的工作服也不用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小短裤还是要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西西里……
有一天,正在专心煮衣服呢,后面有人问我:“德国人打折吗?我新来的,赊账。”
“滚!”我刚想骂,想起声音不对,回头一看:“鲁道夫!怎么会是你!”我一把抱住了他。
“当然是我。MI叫我来的。”鲁道夫只差亲我了。
妈的,我们不是同性恋,可是真的很爱对方。
鲁道夫说根据生产需要,各劳改营之间进行了人员调动,大尉说知道我在这儿,问他愿不愿意调动,这个图林根傻瓜就同意了。
“尼基塔呢?”
“名额有限吧……喂喂,你摸哪儿呢?”
我已经把鲁道夫剥了,“项链呢项链呢?”我快急死了。
鲁道夫衣不蔽体,“我怕来这儿的路上保不住,留在大尉那儿了。”
“什么!”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我要杀了你……
“他人呢?”
“他没押我来,还在库兹涅茨克。”
我……
“大尉其实人不坏。”
嗯。可是,说老实话,我不喜欢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还帮翻译小姐给我捎话了。”
啊?!我跳起来了。“她说什么了?什么时候来看我?”我疯了。
“海因……茨……”鲁道夫差点儿被我掐断气,“是给我的口信。说她去柏林实习,无意中见到我妹妹克莱蕾在做钢琴表演,她俩合影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
“大尉给我看了照片,她们正在一起弹琴。”
“说什么了?”
“说要我好好活下去。”鲁道夫眼睛红了。
“照片呢……也还在大尉的?”
“是。大尉只是让我去他办公室看,没给我。”
“还说什么了?”
小妖精小妖精小妖精!
“海因茨,毕竟是大尉的转述,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你又不在,也许有些话大尉想单独跟你说。你知道她有多爱你。”鲁道夫安慰着。
鲁道夫只知道她在车站跟我会面的幸福时光,却不知道后来的无情岁月,不知道我是怎样伤了她的心。
啊!突然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禁颤抖起来。
她去了德国,也就有可能遇见过我的前女友们……是哪一个啊,哪一个也爱弹琴?哪一个跟我上过床……随便哪一个胡说几句,小妖精都可能受不了啊。
戒指,戒指……天然呆指定的安布鲁斯特家的祖传蓝宝石戒指,我给约瑟菲娜了!
难怪小妖精哭得那么厉害,难怪她拼命挣扎拼命推我,难怪我说得那么好把自己都感动了她却考虑了一年都不答应我的求婚……
我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
从没有这么恨过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