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背影——》浅淼

1、第 1 章

　　时间已经不早了。有点暗的办公室里，我坐在角落的沙发，头微微低着，两手的手指交缠着放在膝盖上。
　　林医生坐在我对面的办公桌前。
　　忧欢，最近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她一边在电脑键盘上打着什么，一边问我。
　　我讨厌这样的形式。自己仿佛是一个囚犯，不断不断地被警察拷问。
　　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已经进行了两个月的开场白，从来没有改变过。
　　有没有交到什么新的朋友呢？
　　从电脑面前抬起头，她笑着问我。
　　我讨厌她的笑容。一直以来她都对我很亲切，一种带着阴谋的亲切。
　　我稍稍看了她一下，说，我没有朋友。

　　从医院步行到我所住的公寓只要5分钟。
　　每次回去的时候都已经是很晚了。开始亮起的路灯，靡靡烁烁，响应着这个城市，这个街道。黑夜的降临，人们忘记数小时前的身心，完全沉醉、融入。潮湿的天空，包裹着混沌的黑暗，尽管无数的“人间灯火”让人们忽略了它的存在，但我却清楚地感觉地到，那没有底的，无尽的黑暗……
　　地上卷起的小风穴带着灰尘从一个个人的脚边闪过。
　　听到风的声音的人，又有几个？
　　我享受那样的5分钟。走在马路的边沿，没有人会注意那个小小的我。我也可以完全不去管别人。
　　那个已经离开的原本温暖的家，也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冷清了。
　　我不懂，为什么人那么容易遗忘。而我已经努力去记住，却要被人指责。
　　回到公寓的时候，厨房里摆着早上出门时准备好的已经冷掉了的菜饭。
　　我端起已经冰冷的白饭，随意地扒了几口，然后打开洗碗槽的水龙头将碗洗干净。冬天里冰冷的自来水冲到一直藏在口袋里的温暖的手上，留给人如同针扎般的微疼。
　　收拾好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黑夜里，打开房间的窗户。窗外的情景，总是我诉说的对象。在那里，我生活中的所有角色：爸爸、妈妈、哥哥、朋友、同学。我一直都当作他们存在着。
　　我不想去学校。曾经那么喜欢学校的我，现在却害怕进入“写着”那两个字的建筑物。
　　现在去学校，是完全没有目的的。不需要为考试成绩担心，不需要为是否能够顺利毕业担心。但我却不得不每天第一个到达那里，然后最后一个离开。
　　和平常一样，我上完法文课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这是已经习惯了的事情。人在孤独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自己和告诉别人说，我喜欢独自一人。
　　呈阶梯的教室。高处的角落里，我轻声整理好书本。总是这样的，每一次，我被时间抛弃，享受孤独，与寂寞携手。
　　教室的墙壁总是崭新、洁白。而这样，又意味着什么？白色，美丽、纯洁，但它同时也是绝望。
　　我将耳朵贴近桌面。
　　听说孤独的人听力都是非常好的。
　　外面篮球的拍落声，树叶的擦声，鸟的歌声，学生的欢笑声，一点点地传入我的耳朵。这些专属于童话的风景，曾几何时，已经出现在梦中呢？
　　我只可以做个观察者。别人的幸福，是对我心灵最大的安慰。又或许这个想法本身才是对我的心灵的安慰。我总是在讽刺中度过每一天。
　　正当我享受着我的“观察”时，一只手落到我的肩膀上。如同死神选中了他的人偶。
　　我慌忙站起来，转身，向后退了好几步，两手紧张得不知道应该放在后面或前面。
　　对不起！我连忙说，然后迅速拿起课本逃了出去。
　　我不想再遇到那种情况了！
　　一个又一个人曾对我说过的类似伤人的话。
　　什么啊！真是个差劲的人。
　　她绝对是冷血动物。
　　真是自私。那种只记得自己的事情，把别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的人最差劲了。
　　听说了吗？重新分班后六班的那个冷血动物和我们在同一个班。真是倒大霉了！
　　……
　　够了！我不知道我过去是否做过伤害人的事情。就算做过，对我的惩罚也已经够了。如果让我许一个愿望，那我想说：神啊，请不要再让我遇到认识我的人了。
　　一口气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我回过头去看有没有人追来。
　　你在找我吗？
　　从一棵树后走出一个男生。语气中，带着些许作弄。
　　我的整个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跳动了。那种所有神经都卡住，血管崩紧的恐惧，一点一点，啃咬着我那最后的勇气。
　　男生跨步想走近我。
　　他开口，为什么要……
　　这时候，那些话又出现在我耳边……
　　不要过来！我大声喊道。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长久以来的恐惧全都在这句话中爆发了。
　　对方吓了一跳，停在了原地。
　　我用手遮住眼睛。为的是不让眼泪流下来，同时也是不想看到他的表情。那种憎恶的眼神，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了。
　　我怕我连肯定自己的存在的勇气都失掉。
　　我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
　　稍稍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忘记的。所以，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再听了，已经够了——
　　声音在发抖，那被拖长的尾音，随着风慢慢扩散去了。
　　他好象又想说什么。
　　我从地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向他，擦肩离开。

　　我常常想，是否有一天，我能够想起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我是否曾经也拥有一个朋友。那个记忆中瘦弱但又坚定的背影，我到底是怎么失去它的。

　　我记得，在那个小镇上，为了保护我的哥哥被打得全身是伤。当时胆小的我只知道在哥哥怀里哭泣。
　　痛吗？
　　我啜泣着问，伸手去碰他脸上的淤青。
　　痛啊，非常痛。哥哥差点要忍不住流眼泪了。哥哥温柔的带点调皮的话带着一如既往的语调传开。
　　那为什么还要保护我？
　　真的想要知道吗？
　　恩。
　　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因为我最喜欢可爱的忧欢了。这么可爱的忧欢，我怎么舍得让你受伤呢？
　　一直都是这样的。哥哥总是保护着胆小的我，包容着我的一切。
　　哥哥并不是那样高大、强壮。
　　他只是一个瘦弱，戴着眼镜的普通男生。
　　这真的是一个很平常的哥哥保护妹妹的故事。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一个再理所当然的故事。
　　但是，我却曾经因为在醒来后自己还记得这件事而感动得全身发抖。

　　我并没有记得全部的哥哥，但我知道，那个人，是我曾经生活中的全部。

　　第二天中午，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到学校去上课。应该不会再遇到那个人了吧。我是这样想的。
　　暖暖的阳光从教室高处照进来。我仍旧坐在教室的角落。上课铃声已经响过一分多钟，随着高跟鞋与地面“哒、哒、哒”的声音，班导以那一尘不变的步调走进教室。
　　在她走进教室的后一秒钟。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他！那个昨天出现的男生。
　　为什么又要出现啊！
　　我将头尽可能的低下。不想被认出来，不想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初次见面，我叫范银西，希望以后相处愉快。他站在讲台这样说着。
　　清爽，带着如同阳光一般的气息。是他，绝对没有错。我拿着笔的的右手开始微微发抖。
　　你随便找个空位坐下吧。啊！那边，林忧欢同学的旁边。你个子较高，那里比较适合。
　　突然的一句话将我打入底谷。
　　我猛地抬起头。
　　向我走来的范银西眼睛稍稍地睁大了一下。不好，被发现了！我赶忙低下头。
　　整节课我都上得心神不宁。我怕那个叫范银西的突然和我说话，突然责备我。我知道，从立场上讲，他并没有错，只是因为遇到太多，所以现在在我看来，他发出来的声音，可能就是恶魔。

　　记忆中，有一次我和班上的一个同学吵架。所有人都认为我是错的，因为他们没有看到真相。所以那个时候，全班同学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那样的一天，真的很难过。不知道和谁说话，平时和我讲话的几个同学也变得默然。一时间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放学后，我在学校门口等着放学比较晚的哥哥。
　　好希望哥哥早一点出现。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可是哥哥一直没有出来。他班里的同学都一个个走出来了，但仍旧没有哥哥的影子。
　　心里的害怕如潮水般一点点扩大。时针已经指向6点的地方，随着夜幕的降临，晚风飕飕地吹着我的身体。
　　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差不多到了7点的时候，哥哥才从学校走出来。
　　我跑过去猛地扑到了他的身上。
　　你怎么在这？他被我吓了一跳。
　　等你啊。我抬头像小猫一样看着他。
　　我不是叫我同学到你们班告诉你我今天在学生会有点事情，让你不要等我吗？
　　没有啊。
　　可我同学说她告诉你们班的学生了啊。
　　我们班的学生？
　　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又扑到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怎么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是哭个不停啊？
　　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轻轻地拨开我额前的刘海，温柔地问道。
　　以为哥哥也不理我了。
　　也？
　　我将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是吗？忧欢在学校和同学吵架了。哥哥笑着抚了下我的头发。
　　你干吗笑？我有点生气。
　　因为哥哥很高兴啊。
　　为什么？我不明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这是忧欢第一次和别人吵架。以前你总是胆小地认同别人所说的话，即使知道那是错的。
　　但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忧欢，哥哥告诉你哦。你总是认为其他人都很勇敢，胆小的只有你一个。但其实你知道吗？从某个角度讲，你是最勇敢的那一个。
　　为什么？哥哥不也说过我太胆小了吗？
　　对啊，所以今天你敢与别人吵架哥哥觉得很高兴。但我现在说的胆小与那时不同，我现在说的，是这里。他将右手放到左边胸前。
　　心？
　　对。每个人的心里，都很胆小，他们害怕去相信别人没有凭据的话语。哥哥也是，除了你和爸爸妈妈，我不敢去相信任何人。但能够轻易相信别人的单纯的你，就不同了。
　　为什么不相信呢？
　　因为这里。哥哥的话停顿了一下，又将右手放到左边胸前。
　　害怕被伤害。他又低声将话说完。
　　当时的我，只是无语的看着他。其实我是想问的。那个问题。
　　如果伤害了别人，……怎么办？

　　放学后，教室里的同学开始一个个离开了。我坐在座位上，等待着教室的空荡。
　　最后，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范银西两个人。
　　怎么办？他怎么还不走？
　　昨天……他站起来走到我桌前。开口。
　　不要说。我打断他的话，赶忙用手捂住耳朵。
　　让我说下去！
　　他用手强行将我的手从耳边挪开。
　　我前天只是想问一下校长室在哪里。你为什么那么惊慌？他在我前面坐下。
　　他的这句话，对我来说如同天使的歌声，将我从地狱中拉了出来。
　　这么说，你以前不认识我喽？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
　　他对于我的话，感到很茫然。
　　没什么，我先走了，再见。我赶忙离开。
　　那个……走到教室门口，我停了下来。
　　什么？
　　你以后最好不要和我讲话，否则会被同学孤立的。我这样告诉他。
　　这是我要面对的现实，与其让他从起点开始“侦察”，还不如现在就让他知道“真相”。
　　我不知道，如果现在哥哥在的话，他是否还认为，我是最勇敢的那一个。
　　已经过去的三年，以及那之后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已经不是那个原来的我了。以前哥哥总是说我太单纯，但现在，还是那样吗？
　　以前因为被爱包围住，所以我总是无忧无虑，希望别人都跟我一样。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及别人。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在不被关注的情况下，默默生活，不被伤害。
　　我所留下的仅仅的最后的一点点单纯，就是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受伤害。
　　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哪一天为了不让自己受伤而去伤害别人。

　　接下去的几天，过得很平静。范银西也没有再和我讲话。
　　我想我心里是在庆幸的。这样就能够让人在一段时间里将我忘记了。
　　可是一切，在放学的时候破灭了。
　　那种瞬间的情形，如同一串珍珠项链串好时，某一颗珍珠突然碎裂，一切功亏一篑。

　　一叠不是很厚的纸，但它的分量，却足以让我所剩的全部理智瓦解。
　　就是因为这个吗？所以才叫我不要和你讲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去形容他的声音。空旷的教室中，他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很清楚。
　　轻轻拿起那叠纸。光是看到第一页的内容，我就已经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三年前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被记录了下来。第二页、第三页……全部都是。
　　所有的事情，就这样，轻易地被挖掘出来了。
　　一时间，所有的眼泪都轻易地崩溃了。本来想忘记的，那些片段。我一直藏到现在，又算什么？
　　那个挖掘的人，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扒开别人的伤口的？我想忘记的，甚至我觉得我已经忘记了。
　　现在才知道，三年来，我不曾有一秒忘记过。
　　梦，已经做了三年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应该生气吗？
　　或者说，我有资格生气吗？
　　是我骗了别人。我想就算他说明天他要把这份资料复印分发给全校，我也不敢有一句反驳的。
　　对不起——
　　我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一定要忍耐，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这已经是我在这个人面前第二次哭了。至少，我还想挽回最后的颜面。
　　为什么又要对我说对不起？你这个人很奇怪诶。那么喜欢说对不起吗？他像个孩子一样问我。
　　我愣住了。
　　这个人，说了和我以前同样的话！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经过一家甜品屋。
　　我无意地看向玻璃窗内。一个服务员拿着托盘经过柜台。
　　“砰！”地一声，一个花瓶被打碎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柜台那边，而那个服务生却径直离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站在柜台边的招待生居然开始傻笑着向店里的客人和老板道歉。
　　为什么要向他们道歉？你好奇怪。你喜欢说对不起吗？
　　这是我当时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