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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四章 璧谢 ...

  •   时已至孟秋,日子也一天较一天短,西风渐进,无故乱翻起案上的纸笺来。陆芳站起身,关了窗格,只余了几条疏竹的残影轻叩窗纸,他随手抓起火折子又点上几支蜡烛,却分明听到门外一声轻唤:“哥哥。”

      话音未落,惜兮已然推了门进来。她只套着件青绿缎的小袄,脸色许是因路上寒气略带苍白,进到屋内四下顾望,反蹙起眉,陆芳知她要说什么,抢住话锋,老实收拢起桌上的纸张笔墨,转移话题道:“刚刚接到琼州来的书信,如此多的难民,需妥善输粮与安置,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才好。若不是季为,现在受苦的便是昌业了。冯于究如今被毕思齐审着,虽然毕思齐为人冷酷,然而也不是他人左右得了的,所以……”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却发现妹妹眸底含波,眼光虚渺,显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便知趣的噤住了口。

      果然见他嘿然,惜兮才收回神思,道:“公主让你过去。”

      虽已近亥时,听闻是永安传见,陆芳不敢迟慢,接过惜兮手里灯笼,正欲开门,不料惜兮攀住他的手,抬头又言:“哥哥,今日是闻小姐嫁入洛家的日子。”

      她眼中掩不住凄惶,陆芳不能久视,垂了目去沉声道:“我自然记得。”捏住他右臂的力道却愈发大了,他从不知纤弱的妹妹居然有如此大的力气,只得抬起左手,帮她把被晚风吹乱的鬓发理顺,温言:“她嫁她的,关你我何事?”

      “公主今日在卧云榭待了一天,粒米未进,也没见任何人。”惜兮眼神迷离,缓缓道,“我也不见——我本以为,我在公主的心中,是闻小姐的替身。可如今才知道,没人代替闻小姐。”她咬住唇,可那双本娇俏妩媚的眸子早笼上蒙雾,此刻顺势靠在哥哥身上,干脆将脸埋在陆芳胸前,不再克制,泪珠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别哭。”陆芳胸中惨恻,抚弄妹妹额发的手也无措的悬在半空。自全家遭难,只留有这么一个宝贝妹妹,在他心底早视得比明珠还珍贵万倍。他自小便对小妹百依百顺,极尽宠爱,便是她蹙一下眉都忍不住忧心,何谈能见得她落泪的样子。他伸臂环住妹妹,又不擅长劝女孩子,只能柔声道,“凡事都有哥哥在。”

      意识到失态,惜兮微微挣开陆芳,抬起头竭力抑住哽咽。陆芳忙用衣袖帮她拭干眼泪,复紧紧执住她的手。纵是千般不愿,终还是喟然而叹,望着妹妹道:“闻小姐已经嫁入洛府。惜兮,你明白么?”

      惜兮只低了头,默然无声。良久方转言,“公主既愿意见你,你……好好劝她。”说着扭过身,自此一字不再多言,只带着路,引陆芳进了采薇园,径往镜湖边上的卧云榭走去。行至水榭木阶下的石灯旁,她便住步不前,低低道:“公主说只见你一人。”陆芳仍是担心,复又看了看妹妹,然而灯笼与灯柱唯透出星星之火,在湖风下飘摇不堪,双人面目早融入夜色,辨不清楚,也无从揣测。

      陆芳只得独自升阶而上,在一片岑寂中推门而入。不料临湖一排窗门皆是大敞,长风自镜湖刮来,淋漓畅快的穿厅而过,拍打在他的身上,又将门猛地在身后掼上。穹宇苍茫,夜凉如冰。公主背对着他,绿云扰扰,倚栏而坐,却是只披着薄薄一层单衣,任发梢和衣袂被寒气吹拂抚弄,一动不动,似丧其偶,对着黑魆魆的镜湖,神魂已然不知归于何处。

      陆芳走近,默默侍立在侧,陪着永安。隔湖远眺,水天一色,天京城中的民居星星落落燃起了灯火,就如同天上的银河倾落一般,静静缀在对岸。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方想起他,起身回屋道:“陆芳,榭中丝竹皆有,也有书卷,不拘什么,如此太过安静。”她的声音浸着寒气,不带任何感情,又仿佛千寻烈火压抑在玄冰之下,不知何时会冲泄而出。

      陆芳欲言又止,走过去把临湖的门窗尽皆掩好,将早被吹灭的灯火一一点上,这才看清永安此刻颊间血色皆被夜色攫走,脸色煞白,按住几案的手指却止不住的发抖。永安公主素来骄矜,他从不曾见公主此般颜色。如今公主只叫自己来,他明白公主因闻小姐之事,已觉太过倾颓,只想凭借在臣下面前的傲气支持些许。可她摇摇欲坠之状,却是半点也遮掩不住。陆芳不忍卒观,走至檀木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左传》,移灯近案,舒舒读道: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翫。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他自来熟读此书,不必照本宣科,只偷眼望向永安。却瞥见她看自己低头念书,已然偷偷泪盈于睫,不由愀然,又不敢擅自停下,只得把目光专注回书页上,压缓声音继续读下去。

      “陆芳,”永安蓦然打断他道,“初见之时,你曾与我言之,你也愿为我营下三窟:昌业,高郡,天京。如今昌业与高郡已定,然我已心如死灰,天京亦不劳神你经营了。若你仍有出仕之心,我尚可向皇兄举荐你。”

      “公主,”陆芳沉声谢道,“芳历经先父之难,必不会再入朝为官。能为公主家臣,报公主大恩,与妹妹在一起,已无其他所求。”

      永安听了,慢慢点了点头,“有你这个哥哥,很好。”

      陆芳知她所指,不禁懊悔又让永安忆起闻端长兄闻捃炮制的印信之案,思忖再三,不欲隐瞒,还是放下书道,“方才小卢回来了。”

      永安始是一怔,复斥道:“谁让他去的!”

      “我让他去的。”陆芳回视永安,徐徐道,“无论公主您与左相在朝中政见如何。既然公主把公主府交给了我,左相嫡孙成婚,公主府上的贺仪自然要合乎礼制。”

      他的声音澈然,仿佛一无私心,永安不置可否,方才空洞的眼神却显见着多了一分生气。“溪盛,”萎靡之色稍敛,永安轻扇羽睫,却仍带着茫然问,“你觉得我错了么?”

      “公主自己尚不能决断,臣下又如何能帮您呢?”

      永安苦笑,紧咬住唇不让泪水坠下。陆芳又道:“小卢偷偷去了后面,方才回来时,洛府内院很乱。他说闻小姐趁宾客散尽房中无人时意图自戕,被救了下来。”

      “闻端!”永安不禁脱口而出,掩不住慌乱的眼神朝门口望去,不经意划过陆芳那双沉渊般深不见底的眸子,才猛地一震,霎时间自顶浇下一片冰冷,清醒过来,掩饰般抽出发间唯一的碧玉簪子,将手边油灯的火光挑得明丽异常,借此注视着陆芳,胸膺中痛忿之气却难以泄出,撞得她生疼。她知闻端性看似婉从物、柔心弱骨,然而实则性子贞烈,既已存守身之志,定不会瓦全。未出阁时尚会顾忌圣上降罪闻家,如今身已入洛府,自然无所忌惮。思及此处,她不由心惊肉跳,方寸缭乱,呼吸也急促了三分。

      “公主,”静湖般冰冷平静的声调打断她的沉思,“闻小姐已嫁入洛家,洛云自然决不会让她有事。”先太后一系的勋贵世家,与圣眷优隆的外戚重臣,唯有闻端无虞,才有联姻。

      永安自然明白陆芳意思,可想到闻端如今境遇,还是忍不住盈盈将欲堕泪,只得低了头,静默无言。只有潮水拍岸,响彻碎玉之声,一波又一波回荡在天地之间。良久,永安猛的抬起头,那熟悉的狠厉之色,果然不负他所望的从她目中渺渺升起,“垂棘之璧,终有一日,要完完整整的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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