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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十七章 南野 一 ...

  •   为了永安同兄长之事,闻端镇日忧惧,每每临食废箸,然此事不可教父母得知,她与闻捷只能私下计议,两人都少不经事,除了彼此安慰慌乱,再无更好主意。那个叫程抱朴的清客被京兆尹衙门捉了去,后几天便再无动静。这日闻捷回来直入姐姐闺房,脸色虚惶,屏去众人便道:“姐姐,不好了。”

      闻端见他神魂茫惘之态,赶忙问:“怎么了?”

      “我差人偷偷去歧州控制程抱朴的家眷,才知道,”闻捷吸了口气稳住声调,方得以续完,“他家前一天遭了匪劫,妻子中刀身亡,幼子也不知所踪。”

      闻端一呆,失语良久,才鼓起勇气颤问:“你真去狱中威胁过他了?”

      闻捷吞声不答,面上却是苍白一片。闻端的眼泪登时滚落而下:“现在连你也脱不了干系了。我可曾说过有人在暗地里算计咱们,叫你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再提此话又有何用?”闻捷提了声颓懊道,“如今,如今,”连说了几遍,仿佛才意识到再遮掩不住,终狠下心道,“只能告诉爹了。”说着眼神却定定望着姐姐,“可大哥与永安公主素无仇怨,咱们怎么对爹说……”

      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询话,却只让闻端心惊胆寒,仰目看见闻捷惶急无措的样子,不由抬起发抖的手握住弟弟的,但察触手之间一片冰凉,两下皆是虚软无力,她竭力收泪,镇静面色,方能发声道:“闻捷,你别慌,姐姐去想办法。”也就咬出这几个字,再说不多,只怕掩不得心中怯意。

      “姐姐,”闻捷脱口而出,“你能去何处想办法?”

      “姐姐有办法,你别慌,知道么?”闻端强自镇定,柔声回答,执住弟弟的手却愈发用劲。闻捷虽不知闻端意欲何为,被姐姐语态平稳的劝慰,心下竟不自觉的安然好些。然而看到姐姐,又觉得是向来一味柔弱的样子,忍不住又道:“姐姐——”话音未落,已被闻端止住:“闻捷,你就信姐姐一次,好不好?”

      闻捷别无他法,见姐姐说的尚有几分肯定,只得权且应下,犹犹豫豫的被闻端劝回房去。而空余闻端一人在室,则越想越暗自心悸,她素日柔顺,发生此种事情,永安又不在身旁,只能自己拿定主意,虽方才稳住闻捷时逞强,此时怕的眼角又是一热,忙抬起玉葱般的手指抹了去,咬唇作力,压下心中懦弱,方提笔写了拜帖,置入拜匣中封讫,重纱覆面,犹恐被他人认出,连随吟都不敢带,也不乘车,只找了个平素不见人的粗使丫头,带着径谒洤亲王的亲王府。

      那里门仆接了帖,打量了闻端片刻,倒底送进去了,移时别有一仆自侧门出来,引闻端主仆复从那门进去,直入后园。洤亲王的府宅景色精致优美,曲廊重檐、怪石青萍上跃得日光烁烁,可闻端哪有心思观赏。终到得花厅门前,她便叫侍女留在外边,自己走了进去,只见洤亲王孤身一人青服玉带,如静水上一枝青莲般,俊洒轻逸的站在厅内,那仆将人带到,洤亲王便也让他下去,这才展颜笑道:“在下不曾料得闻小姐会赏光来访。”

      闻端抬腕褪了面纱,方舒舒道:“这亲王府果然消暑好地方,那片夏塘上的粉荷皎莲,淡抹浓妆,极是艳丽。”

      “荣世侯夙夜在公,”洤亲王温雅轻笑,“哪像我这个散淡闲人,平素只管在这上面花点心思。”

      闻端便也顺着冷冷一笑:“亲王殿下但求散淡,只怕马上这散淡亲王也快做不得了。”
      “哦?”洤亲王脸上不由掠过疑诧,即时取而代之的倒是几分沮丧,“在下就知道闻小姐不是为了见在下来的。”

      闻端直接道:“洤亲王知道永安公主被侍女盗印诬陷之事么?”

      “那个侍女被腰斩弃市,”洤亲王却闲闲答道,“闹得全天京沸沸扬扬,怎会不知?”

      闻言闻端心中一刺,底气也不觉弱了几分,然而为了兄长,不得不愧颜继续下去:“此事大理寺明断结案,已有时日,如今却有个闻府的清客,又被捉入了大理寺,为的就是有人控他假造了那封信。”

      “这与在下有何干系?”洤亲王泰然道,顿了顿,目光复浅笑起,却蕴着意味深长,“抑或,既是诬告,与闻小姐有何干系?”

      “小女是来请教亲王殿下,”闻端不答反问,“趋吉避凶之人,与趋凶避吉之人,孰智?”

      “趋凶避吉,那不是傻子,谈得上什么智?”洤亲王不为之愠,笑答道。

      “面对厄难,仅以身免之人,与自保又利他之人,又是孰智?”

      “利己仍能兼及他人,不仅已身逃祸,还能够利用时机,自然更有智。”

      闻端淡淡摇头:“既如此,亲王殿下又怎会说与此事无关?”

      “这是你们闻府的事,”洤亲王愕然不解,“于我有什么关系?”

      “表面上自然是闻府之事,暗地里却是直指永安公主殿下。纵观朝中,公主权势方炙,而小小闻家何足为道。此事早已定案,有人肯花大力气企图翻案,无非是要推翻公主先前的供证。如今公主奉符在外,无法顾及朝中,便有人利用此时,离间公主与陛下。亲王殿下能做个逍遥亲王,左右逢源,无非因为朝中几方对峙制衡,对于殿下您,即便争取不到,自也不愿为敌,乐得结交。公主与殿下同气连枝,一旦公主被污,放眼宫中,还有谁做得了亲王殿下的屏蔽,有道是唇亡齿寒,亲王殿下还要说不关己事么?此事若赖亲王殿下调停,殿下不仅存身更固,且助永安公主逃了无妄之祸,闻家也会铭感殿下之助,往后倘逢有需之时,定竭微力。一举三得之事,殿下何不为之?反之,若殿下此时袖手,只怕这散淡亲王真要做到头了。”

      洤亲王听毕,不由畅怀笑道:“既然闻小姐坦诚相劝,都是为了本王好,那本王也与闻小姐认真商酌。本王答了小姐这么多,小姐能否也回答本王一问。这种事要烦闻小姐亲劳,是没传到老大人耳中、由闻小姐自作主张的罢,既如此,小姐此刻随口许诺的事日后又能兑现几分呢?”

      闻端正低目忖度应对之言,心思漂移那一瞬间,洤亲王竟已近到气息可探之处,恣意挑起她肩上的一缕垂发,低声道:“自古联姻是结盟最好的保证,小姐不会不知道罢。”闻端思绪蓦然被惊断,眼神一跳,正对上对面人瞳中沉涌的脉脉,“闻小姐,本王——”

      话尚未说完,蓦不防,闻端手腕一抬,眨眼间被洤亲王碰过的青丝已被她原来藏在袖中的匕首尽数斩断,她也跟着避开一步,那锋利匕首虽不敢指向洤亲王,只被紧紧护在胸前,也逼着道夺目寒光。而闻端脸色青白,整个身子如孱羊般簌簌发抖,显是惧到了极处,眼中却毫不相称的迸出殊决色芒,如同被猛兽逼向一隅的护羔母羊般狠鸷,明着是螳臂当车也要一试的意思。
      思绪流连到这里,洤亲王不禁胸中苦笑,如此比喻不是自己骂自己是野狼么,然而掂量此时情形,闻端心意坚决,只好也后退一步,负手从容笑道:“闻小姐误会了。”

      “亲王殿下,”闻端手不离刃,正色道,“闻端此行,是与殿下议说休戚正事。小女子虽驽,自幼先受母夫人,继受先太后教诲,也知男女大防的道理,殿下不顾义理趁机相逼,小女子断不敢承命。”

      洤亲王听她连先太后都搬了出来,不得不端正告歉,闻端才容色渐缓,却没有把匕首收回的意思。饶是洤亲王平素万事从容自若,脸上也挂起几分尴尬,收敛顺便占个便宜的无聊心思,转而徐徐言道:“永安是我的妹妹,我怎会不管呢。”

      ***

      永安的神色并未所动,只举目浅笑:“你是与高简商量过了,才到这里来的罢。”

      “是商量过了,可要期勒狁不下手杀他,”叶实不慌不忙道,“在下并无十成把握。”

      “你今晚就是到我这里来说没把握的?”依旧暖笑,永安的语调却渐转冷然,“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在下以为,公主此刻不如与期勒狁结盟。”

      永安闻言,眉色登时寒下来。

      叶实知她心里不痛快,淡淡笑道:“若是我与他人对阵,当然要想尽办法置敌于死。”

      永安阴看了他一眼,却没责斥他无理之至的话,亦不搭理,只是以腕支颐,倚枕偏着头闷气不发一语。

      “若想要墨杜臣服我朝,”叶实笑道,“公主不能暂放私怨么?”

      “那也要看他有无利用价值。”永安冷嗤,“如此败军之将,我反倒要去俯就么。”

      “期勒狁只败一阵,恐怕主力尚在,如今他据水待进,想要全歼并非易事。若是拖久了,被他看透高郡介州彼此怀忌、各存提防暗心之实,稍施以离间之计,那时胜负犹未可知。况期勒狁身存无可退之境地、破釜沉舟,以我之离心抗彼之哀兵,已是极险。此其一。其二,我朝现今国力,虽南蛮屡屡犯边,却无法分兵征讨南疆。墨杜为诸国之首,向来不肯臣服我朝,如今它因太子之争,国内方乱,何不趁此机会……”

      话方未半,已被永安冰冷截断,那凤目侵出的寒光如剑,直刺叶实:“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何用再言!”

      惜兮见永安怒容满面,便微笑着对叶实轻摇了摇头,所幸叶实明白总要任由这位金枝玉叶发够公主脾气,方显得出天家威仪,也就苦笑着收题转口:“如果过了浠水追击,那便是越了国境,总要得到圣谕方可。公主看是不是要遣使回京?”

      偷了东西倒底是要见失主,一想及此,永安暂敛了霜色,不禁愁苦,眉蹙心喟,半晌长吁口气:“使是要遣的,可无论遣高郡还是介州的人去,似乎都有不妥。不仅陛下会猜疑,他们彼此间也会猜疑。”

      “除了高郡与介州,岂无他人。”叶实笑道,目光却在室内飘摇起来。

      永安见他的眼神竟意有所指的终落在惜兮身上,尽管明白自己身边的人去自然不错,还是蓦的一愣。惜兮也不免语结:“我?我一个女子,参与这种大事合适么?”

      “正因为你是女子,反更稳妥,且你是公主身边人,此种情况公主遣使,强甚他人百倍,不会有人疑忌。”

      “可……”惜兮还待婉辞,眼角瞥见永安一旁微微颔了下首,只得吞声缄了口。

      “你回京,先去找你哥哥,如果陆芳无事,自然可以面圣,如果风向不对,什么也别说,立刻回来。咱们,”叶实歇了歇,仍旧笑得心安理得,“横竖已经干了,就当盗当到底好了。”

      “你又如何知道面圣后,”永安却缓缓开口问,“陛下定会同意南征?”

      “盗符是大罪,如暂不动采薇园,就是陛下尚存宽谅的意思,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总要给公主您个立功的机会,把期勒狁阻在浠河外可是远远不够的。”

      “但现在北伐刚毕,国力衰薄,”永安沉忖后又道,“深入敌内,军饷粮草恐怕都不济,陛下不会不考虑这点而贸然让我出兵。”

      “一个月。”叶实铮然吐出三个字,素来朴和目光陡然掠过凛冽毅决之姿,语气中也平添几分昂扬自信,“借此时机,只要两万人,一个月,便可让墨杜服顺我朝。如此便宜买卖,如何不做。”

      墨杜素来南边为患,只因大吴军士不服南方水土,不习地形而征讨不易,也因此牵绊,征北也遭至掣肘。哪怕只保证五年内南疆的服顺,那朝廷便可全力布置北伐之役。永安冷然逼视叶实的眼瞳,心中却更觉对这个口出狂言的家伙又恨又爱,不期然眼角盈现出一缕笑意,存了全番信他的心思,谑骂道:“真是个投机倒把的家伙。”

      叶实笑着受过,撇了撇嘴:“在下自幼之志便是做本朝的陶朱公,不会投机倒把如何成?”

      永安闻言,大感惊诧,奇道:“你不想出仕为官,只想行商,一直跟在洛云身边做何,岂非是缘木求鱼?”

      “现国家战乱不休,为多产军资民用,不得不行重农抑商之策。而洛大人的志向,便是强盛国家,靖服四夷,此后偃武修文,那时商业蓬勃发展,自然更有我一番作为的天地。这是他当初许诺我的,我便信他这番话,全力辅佐他。”

      永安见他不像作假,愈发惊奇:“你便只因这点效忠于他?”说着不禁暖笑,“子成,我也愿我大吴再无战事,还天下万民个清平盛世,那时——虽然觉着可惜,无奈是你的愿望——我便资助你个行会主席当当,无论琼州离州无论哪个行业,随便你挑。你可愿忠于我?”

      “公主既与洛大人志愿一致,”叶实笑道,“我此刻不正在效忠公主?”

      此言不仅是婉拒;还有几分你不过是沾了洛云的光,否则何时轮到你来指使我的讥诮;更有当心别和洛云翻脸,否则我也必定无情的威胁。惜兮止不住捏着汗望了永安一眼,却见公主面上无丝毫愠色,只是意态和谅又颇觉遗憾的看着眼前男子,看得惜兮不禁感慨这两人许真是素来因缘,便是脾气也有几分相近,竟是如此投合,彼此说话不留情面,互相怒归怒,反而愈发怒出主臣之情来。

      叶实见永安再无言语,行礼告辞退下,惜兮便送叶实出去,到得檐下,只见明月缓缓升起,东照之皎光漫洒,四处虫声交相乱鸣,衬得小小院中极是宁和,她就低声道:“叶先生,公主地位高贵,期勒狁狂嚣之至,倘若公主轻易请盟许成,实在过于有损身份,以后还如何面对其他叛敌贼党和属下臣民,你也要体谅她的苦衷。”

      “陆姑娘不用多说了,”叶实拉了拉披风,笑言,“也怪我考虑不周,说的孟浪了点。不过是探探公主的意思,既然明了,后面我也知道如何办了。”

      “叶先生所虑周全,”惜兮不禁稍许歉然,“小女妄自评说,是我僭越了。”

      “哪里,姑娘是公主殿下的身边人,说句话比公主府主簿还要有分量,”叶实不以为意宽容道,“怎会僭越。”

      自从陆天仁一事结案,叶实与陆芳私交甚切,惜兮知道这句话中叶实对己只有警戒,而绝无恶讽的意思,遂端正答道:“此次惜兮回京,自当谨言慎听,不负公主所托。”

      叶实便也不再赘语,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予惜兮:“无论事成与不成,你立即直接回来,此外请你哥哥去趟琼州,取道昌业。”

      惜兮定睛一看,是海荣华留下的那块玉牌,低头细辨牌上阳文,忽的促惊一声,“这难道是……”

      “我听说前琼州刺史曾企图分裂吞并琼州粮商会,是海荣华帮助他们清除内乱度过此劫,故此他们欠海荣华一个大大的人情,她不会无缘无故留了这牌,这玉牌看来可以当作赊粮的凭证,总之请你哥哥先入琼州办妥这事,昌业他也熟。”

      “军中粮食难道不够么?”

      叶实笑道:“还有墨杜的子民呢,你忘了他们发兵的借口么?仅仅是有备无患。这命你回京一道请了,若是臣服我朝,也不算资敌了罢,帮他们撑过这个月到秋熟便好。”

      惜兮知道琼州粮商会能调用的粮食甚至多过皇仓,面色顿时欣然明媚:“海荣华她,果然……”

      “海荣华想事情,总是先你我几步的。”叶实不置可否,慢慢道。

      惜兮笑着低头细细摩挲那块玉牌,公主若是得知欠了海荣华如此份大人情,恐怕又要胸中结郁许久,叶实方才不拿出来想必也是这个意思,想到这里,她不由忍俊不禁起来。

      待把叶实送出小院,惜兮转身回房,抬目便见永安意甚不快的躺在哪里,见她进来不由恨恨道:“我就知道那家伙一出现从没好事。”

      惜兮哑然失笑,坐回永安身边,偏头说:“我宁可听叶先生报忧,每每还能换着花样,也不愿听园中那些人颂喜歌平,终日只一种说法。”

      永安抿着樱唇嘿然无语,神姿却迷升上股寂寥落寞,意态显得无比委屈可怜。惜兮见她气弱无力的样子,更不忍遽去,只好轻轻道,“公主,我替你换药。”说着挑亮灯,拿起海荣华送的那瓶药,解开永安的衣襟,揭开纱布,那伤口一时映入眼帘,顿感触目惊心。惜兮清理了伤口,微微俯身,小心敷上那药,永安依旧咬唇不发出声响,胸口的肌肤却因为疼痛猝然收拢起来。惜兮不忍,上药的手颤了一颤,小指却不小心点到那细腻的皮肤,指尖一炽,心神也随着目光荡去,只见永安胸口宛如温热细滑的瓷器,白皙圆润。那两点淡色,宛如冬晨微曦中落入雪地的早梅,若隐若现的掩在尚未完全展开的襟口间,娇艳饱满,小巧可爱,仿佛仍带着清凉的幽香,却引得人一阵燥热,急欲一探芳踪。惜兮面红手滞,不知自己怎会心生如此念想,飞快偷眼瞧看永安,只见她垂帘闭目,更是心咚咚敲起,神牵魂引,竟止不住趁机故意把手往那襟口处伸去。

      不防永安身子一动,睁了眼催道,“快上好药,替我拿纸笔来。”惜兮以为被公主识破,耳根火烧似的热起来,低头赶快把纱布缠好,又起身找了纸笔来。此处自然没有宫中用惯的花云笺、泥金墨,白纸上挥就,却平添一分不加雕饰的风流。永安移肘撑在床沿,低下头去专心写信,光艳顺泽的墨发如浓云般层层堆砌在枕旁手边,一股与平素犀利尖锐决不相称的温柔,此刻却自青丝的阴影下悄悄漫溢开来。

      信中的语气甚觉淡漠,字里行间仅是这几日的粗粗战况,永安却许久方歇下笔,抬头问道:“闻家怎么递信,你还记得罢。”却见惜兮的目光怅惘,未曾会意己言,尚在一味出神的望着自己腕下那封信,不由也低了头去,又凝神审视了一遍。眉间黯云渐起,竟一抬手,把那信撕了。

      惜兮这才瞬间恍然,未来得及抢信,只在一旁又愧又慌:“自然是记得的。公主……”

      永安低言:“字写的无力,她一看就知道我受了伤。况你也没那个空闲。”

      不知怎的,惜兮但觉眼眶一温,永安似乎未察,接着又吩咐:“你回去莫大意,先去找陆芳……”惜兮茫茫点头,应名而已,其实并未留意永安后面说了什么,末了探问:“那闻小姐处……?”

      “每天高郡传回去的边报也够了,”永安心平气和道,“她若有心,总能知道的。”

      “可除了战况……?”

      永安却不答,复睡回枕上,微侧过面把眸子隐入帐中,默默说:“你回去再叫金枫替我多为璧鹿做些法事烧些钱,我最近老梦见她。”

      次日高简以劝降为名,越河出使期勒狁大营,此外带去了部分上一役俘获的南人。然而这些战虏皆来自一同合兵的墨杜周边小国,墨杜士兵一人不曾放回。永安想唤叶实代己送高简出城,仆从却回报他连夜威迫俘虏、现在补觉去了,只得改令了惜兮同范猷去。

      南野诸国地广人稀,且气候阴湿浓瘴,大吴兵士不习地形,恐深入绝地,长期苦战,刘湛又对北方西北顾虑甚多,只派介州兵士稍进试探过一次,经岁无功而返,故再不敢轻易冒进,所以尽管墨杜屡次犯边,不过是挡在浠河外,逼他无功退兵而已。两方这般隔岸僵持,倒已有多年。

      期勒狁虽败一阵,并不显出任何慌惧之色,高简默默观察,只见南人大营秩序井然,兵士哀怒甚浓,果堪一战,也不由心中暗自敬佩期勒狁的领兵之道来。期勒狁失了浠河,进退不能的陷在此地,不料一早闻知敌方竟自送上门来,不由大喜,哪怕不能斩杀来使,也有把大吴劝降之使扣住激励士气的意思。他便直接在中军大帐气势汹汹的候着高简。高简领着一名亲随进帐时,夹道便是两排皮甲鲜亮,利刃在手的魁梧南人兵士,见他们走近,立刻一齐吼出震天之响,那名亲随吓得眼皮一跳,竟仿佛觉得这些兵士随时听令,便可将自己二人剁为肉醢一般,南人残暴,多有生食人肉的恶习,觫得他腿也不由软了几分。

      期勒狁与高郡对战多年,彼此两知,看见高简进来却老朋友般哈哈大笑着招呼:“高简,别来无恙,看你面色苍白,怎么是怕了我这些兵士的迎候之礼么?”

      高简并无惧色,语速一贯沉缓,却隐伏着锐执讥诮:“我只带了一名亲随,两人俱不曾带兵器,你却要用那么多侍卫守着,到底是谁怕,还用问我么?”

      期勒狁被他说的面色骤寒,便也摆回对阵的样子,冷笑着道:“你们大吴不怕,还要遣使来请成么?”

      “你军昨日惨败,被逼的退回浠河南岸,且折损大半,军心涣散,还有何资格言战。”高简言辞冷厉,侃侃相对,“你如现在愿臣服我朝,尚可留你性命,否则大吴士兵,隔日必将踏平你的营寨!”

      “你身在我营,竟敢口出狂言,”期勒狁不由恼羞成怒,厉声扬言,“我就先将你杀了祭军,再把你的脑袋割下,悬在临水城门,让你亲眼看着我踏平高郡!”

      岂知高简听了,反畅笑起来。期勒狁更为愠怒:“你笑何事?!”

      “我笑我蠢,而你更蠢。”

      期勒狁勃然道:“我蠢在何处?”

      “我明知你狂妄驽钝,绝不会分析形势,而会迁怒杀我,却不得不来,是我的蠢处。”高简面不改色语速稍激,却字字明晰,字字强硬,“你时刻窥伺我郡,不会不知我在郡中的地位声望,有人要借你来杀我,是因为在高郡他不敢杀我,你若杀了我,只怕更惹得高郡人人激愤,那时看你这巢还能撑到几时。就算你命大,不战死在这里,败军之将,回到国内,你自己也知道根本没有活路。而不杀我,顺听我言,尚可有一丝回转之机,我蠢不过是不防小人,你蠢却是自己一手断了唯一的生路!”

      “高简,”期勒狁嘿嘿冷笑,却也扬手挥去欲上来缚住高简的侍卫,“你有诚意么,你带了这么多俘虏,就是要离间我军,遣散盟国!”

      “他们逃了,”高简眼神一锐,却不徐不疾道,“你回国复命时不也有个托辞。”

      期勒狁笑中寒意愈烈:“复命?”

      “是复命。”高简缓缓说,见期勒狁仍与他纠缠不复提绑下的话,知他心中些许动摇,此刻两眼环扫过帐内。期勒狁会意,挥去杂人,只留下四五亲信,高简才继续道,“如你答应再不举兵犯边,且服顺我朝,我们也会助你脱了这场危机。五日之内,你父王便会自动招你回朝。”
      期勒狁扬眉大笑:“说的轻巧。况且你开的条件,我可做不了主。”

      “若是我朝愿意助你夺下王位,不就可以做主了。”

      期勒狁眼神一跳,欲待立刻严声呵斥,然竟有几分难舍的期望,一瞬间,那似笑非笑,交杂狐疑表情,狰狞骇人。

      “除了此路,二王子你如其他办法,高简一身在此,生杀任意。”

      那倨傲的语气期勒狁居然没有留意,只在细细思忖,他心知高简所言句句是实,若高郡坚壁不出,己方一旦气泄,王廷又供给不上,绝难拿下临水。他本在朝中被大哥压迫已久,一想到战败而归的下场,不由让他心悸不已,被逼至此处,也亏他颇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此刻却如忘了与高简方才的争执,竟是一笑:“助是如何助法?”

      高简这才一一详答。如此,两人在帐中相谈甚久,末了期勒狁竟亲自把高简送出营外。高简背影未消,期勒狁身后的骨於早忍不住:“殿下,您要让吴人进犯我国家园?!”

      “我何尝有!”期勒狁颜色冰冷,语声满着戾气杀意与厌恨,“现在我军初败,士气正旺,而他们只管窝在高郡,不假意用这个办法,如何引他们出来。”

      期勒狁与骨於商议,高简自是不知,闲然回至临水,只备陈期勒狁愿服顺我朝、但求我朝派兵助他攻伐祸朝乱政的大王子之事。高恒早有入兵墨杜之意,如有期勒狁本国人引领,便再无地形之忧,可事关重大,无法私自定夺,因永安也算天使,且在刘湛面前颇说的上话,自然要到她处商议。高恒知表妹恨极期勒狁这人,怕她不为应允,而节外生枝,便先在父亲与高郡诸员前陈明,议过了,方一起来到永安处。岂料明说后,永安锁眉斟酌片刻,又向表哥仔细相询战况,最后意态婉顺道:“期勒狁伤我,乃是私怨,永安怎敢以私怨耽误国事,此事可与冬都督议过了?我这就手书一封,详述战况,乞问圣上的意思。”

      如此顺利大出高恒意料,随后只略问永安的伤势,便引着诸人散去。离去永安下处不远,便察唯高篁滞步缓行,高恒知他有话对自己说,便也压住步子,同他另行一路,高篁才道:“公主颇为乐意呢。若是合兵,便再无什么理由扣住公主,不让她见冬蒹了。”

      高恒略略应了,高篁又道:“以后也恐怕再没什么机会将永安公主如此置于掌心了。”

      高恒斜睨了高篁一眼:“难道扣她一辈子?”

      “如果永安公主因箭伤伤重不治,”高篁却缓缓低沉道,“不过是运事不济,就连圣上也没什么好说的。”

      “住口,”高恒脸色一变,压低嗓音决然喝止,“日夜监视还不够。永安公主——表妹她——于高郡、于我都有大恩,你竟然敢想暗中谋害她。”

      “永安公主不除,终究是个隐患。”高篁不理高恒喝斥,依旧一字一句把话说完,“哪怕她自己没那个意思,焉知朝廷不会用她来控制高郡。公主当年借你入京,奏请减免高郡之赋三年,高郡至今仍受其恩。现她又只身领兵来援,阵前擂鼓助战,更是大收人心。她带来的那些人,在朝廷中皆默默无闻,却能乱军中护着重伤的她在期勒狁眼前全身而退,其武艺之精强,尚难勘测,这些死士,不知她从何时开始筹备,又备来何用。还有,昨晚有人夜探郡公府宅,却让他们逃了,没留下半分把柄。然而凡此种种,公主之心,已昭然若揭。公子,你不能为了一时之仁,错过这个机会,放虎归山,再后悔再想擒,”说到这里,高篁歇了歇,沉沉迸出三个字,“就难了。”

      “永安,”静静听完高篁一番好似肺腑诚劝之言,高恒缓了口气,眉锋却久久蹙起,终只沉言,“她救过我,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此刻就算我还她一命。 ”说到这里,口吻添上几分肃厉,“你这些加害公主的话,不要再让我听到了。”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公主那里我会派专人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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