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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五章 清明 ...

  •   倏忽滑至四月,又到了清明时分,这天自早就漫漫洋洋的在天地间支笼起一幕绵雨,把皇城洗得透翠也不见歇住。每年的此日不仅民间人家常拿作踏青之日,皇宫中也照例祭祀先祖。比起一年一度的郊祭,今日倒也算的上简单,仅由四品以上官员参加,就在宫内承天殿行礼,但会从皇族与重臣家中挑选年满十四且尚未行过冠礼的少年,择其品貌甚端者,以为其时侍奉殿内的随从。若是能被选上,也算是各家不小的荣耀。

      这日祭礼从巳时起,未时方毕,百官皆散,唯有身为国舅的户部尚书杨延,不曾立即离开,而自往探视其妹昭璇。兄妹俩坐下叙了会话,太子煦便微笑着掀帘而入,想是早知舅舅在此,换了适才的礼服便赶了过来。皇后见子一身杏黄,却是极妥帖,不曾被这耀色压去半分自身意气,而眉宇间神采奕奕的模样,自然心喜,就让他在身边坐下。

      杨延也遂停了与妹妹的话,转拿些日常课业问刘煦,刘煦一一恭敬答了,脸上却渐渐现出不耐之色,杨延觉察,不动声色把话收住,微笑道:“殿下可见是用心了。”

      刘煦眉锋不觉一蹙,哑着声生硬回答:“我每日就在东宫内啃那些书,心还能用到哪里去?”

      杨延闻言敛笑,目中刺出道隐在闲适中的锋芒,缓缓问,“殿下急什么?”

      “我已年满十五……”刘煦沉声说。话未及半,已然被舅舅打断,“你现在是太子,每日只需好好读书,晨昏定省,其他的事不需要管,做了,做对也是错,做错更是错。”

      刘煦不由嘴角挑出个冷诮:“如此说,以后我无为垂拱便也就够了。”

      “你还不是皇帝呢。”杨延冷看一眼刘煦,重重道,沉缓而不留情面的言辞让皇后与刘煦不约而同心中一跳,“你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当好这个太子,不是当天子。”

      “可,”刘煦仍是不甘,微拔高声辨道,“我如此每日缩在家里……”

      “乱世方以功立。”杨延语调重恢复一贯的从容低沉,“你父皇既然立了你,自然会让你立得稳。何况,”硬冷中终流露出不易轻察的关心,“还有舅舅在。”

      杨皇后却在边上轻叹一声,“永安自太后薨亡,气焰更甚,出入思政殿简直无所禁忌,前日里竟然只面禀几句,便释了两个天牢中的囚徒。”

      “那是冲着我来的。她盯着吏部侍郎那位子不短了。”杨延冷言应道,“不过庞飞宇是自掘坟墓,他那种人留在位上也是国家祸害,我这次不想再管他。”

      杨皇后玉颊霎白,凝眸望着哥哥,“这明摆着欲除羽翼,可要当心。上次何顺的事,不也就那么不了了之,如今里面外边,多少人正争相巴结她。”

      见妹妹神乱,杨延忙稳容安慰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永安一个人,最后能成多大气候,你倒应防着那个姓洛的女人。你是皇后,怎么也不知道多进妃嫔,分分她二人的势。”

      对面的杨皇后静言聆听,却不置可否,一双黑睛如沉渊般冰冷而深不见底,只余那浓密的眼睫忍不住微微扇动。毕竟是小妹,想到当年她尚朦懂未知时,便由父亲作主,嫁给了刘湛,王妃、太子妃、皇后这么一步步走上来,却终究这辈子只能锁在这高墙里,杨延忽于心不忍,把那句“我过几天挑些人给你送进来”咽了下去,只软了声音叹口气,“为了殿下,你且再忍忍吧。”歇了歇,方又默默道,“其实永安,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真正想削掉我们杨家的,不是她。”说完罢言。

      又歇了会,杨延起身要行,刘煦直送到宫门,独自转回来却在宫道上望见一个旧识,不由笑着呼道,“闻捷。”

      闻捷也早看到他,忙过来参见,他从前经常入宫作为刘煦伴读,因刘煦待人甚和,两人所以颇熟的。今日闻捷被选为祭祀的随侍,刚欲离去,身上依旧一袭色彩纷绚的华服未来得及换掉,发式也不如平常般绾鬏加簪,而是披束脑后,他本肤白貌柔,带着其姐的温雅,虽消了平时着甲的戾气,却不失那咄咄英气,更添层俊朗的妩媚,倒比寻常女子还要出色三分。看得刘煦直想打趣他,只生生忍住,两人站着闲叙两句,各自分开,刘煦自回母亲处不提,闻捷则转身从定门出来,却望见远远行来队车马,前后各有数个护卫威风飒飒的拥着辆驷马车,他认得紧紧随车的是殿前左尉宋符成,由他亲自护卫,料之车中人也身份高贵,便一边避过欲等车马先行。

      岂料马车不进宫城,却在路边歇了下来。不一会出列个护卫,径向他走来,恭请道,“永安公主请闻公子过去一叙。”闻捷才知道这是姐姐的闺密永安公主的车驾,猛想起冬日时与洛云暖酒做戏的赌局,顿顽心大起,整整衣容,稳步向马车走过去。

      其时永安刚从明霞寺敬香祈福回来,隔窗隐觉路边人几分貌似闻端,猜是闻捷,唤人试探相邀,见他过来,心知是的了,便侧倚在软垫上候着,由绿依打了帘起来。闻捷心极好奇,见帘起,便顺着掀开的车帘,借蒙暗春色大胆望去,非要看清车中人不可。岂料看清神竟一呆,心顿如坠入千寻之渊,只道,“竟真有不输于姐姐的女子,莫非这次倒要输给洛云了?”又用眼细细描摹了永安一遍,愈看愈沮丧失神,停了半晌,方渐渐回复,却又暗忖,如此输一次,倒也是甘愿的。

      永安素听闻端说她这个弟弟与她神似,唤过来上下打量一下,果然如此,不由心中升出股爱怜之意,终把目光定在闻捷瞳内,展颜问道:“你是闻端的弟弟?”

      闻捷连忙收回目光,躬身拱手行礼,正容清声道,“臣闻捷参见公主殿下。”

      平日里闻端经常夸赞弟弟,永安初觉是她心善溺爱之故,并未放在心上,今日近看他果然容姿俊雅,又忆起当年他送洛云绿牡丹的旧事,颇能感触闻端的欣慰,便也如长姐般微笑着夸奖了他几句,又问,“你姐姐可好?”

      闻捷心中一紧,想到姐姐自宫中归家后不知为何,这长久来,每日倒有大半时候锁眉不展,但公主亲问起,他又岂敢说个不好,只好道,“家姐诸事甚好,多谢公主惦记着。”

      永安听着放心,笑点了点头。又随口问了闻捷些闻端的事,才放他走,令车驶回宫去了。

      闻捷一人别了永安回到闻府,换了衣服,便去其母陆夫人处问安。他那嫁去卫家的大姐闻靖今日恰好回来,大嫂荀氏与闻端也皆在,正围坐着陪母亲在屋内说话。闻端闻捷姐弟是母亲中年所得,陆夫人尤其珍爱,见他进来,忙招呼他坐到边上来。闻端素来也最疼这个弟弟,此时赶快从母亲身边站起,亲端着盛雄黄酒的铜盏迎上去,浅绽一笑,柔语劝道:“外边风可寒?先进了这杯酒暖暖身子。”

      闻捷赶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却忍不住私底下重新端详起姐姐来。只看得他底气顿足,心道方才是乍见永安公主,一时失了分寸,而今稳神细观,姐姐未必不如公主,若是让洛云看到姐姐,即便赢不了那人,也未必会输。永安公主分明如冬日那漫天大雪,一眼望去,便震人心魄,才让他猝然神乱,而姐姐则恰如雪住冬景,初见之下素白索淡,无甚可赞,然而近映曦光赏来,却处处璀璨明耀 ,远近晨昏,又各自有番灵秀变换,久而久之从不会厌。看得闻捷竟暗忖,若不是太后薨亡,皇家暂不宜举行喜事,倒不能这般常见着姐姐了,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庆幸。

      对面闻端看闻捷的眼光一反常态,有些痴痴的定在自己身上,却不由心里奇怪。两人一同回陆夫人身边坐下,闻捷答了会话,瞧着母亲午后渐渐困乏,诸人也都安静了些。闻端便捉了个空,贴近弟弟轻声问:“今日祭礼如何?”

      闻捷素知姐姐关心朝中诸事,拣有趣的说了些,遂道:“今日我见着永安公主了。”

      闻端一听这个名字,心顿一蜜一软,面色倒比春日明媚了几分,嘴角含羞,掩压了那份急切,垂眸腆然轻问:“公主气色可好?”

      闻捷自然没留意此中表情,自顾着继续说道:“公主刚从明霞寺回来,气色颇佳。”

      闻端神慰,展颜一笑,抬目却看到闻捷眼睛湛亮,挂心之人,自然事事敏锐,心中隐然觉察些许,陡升出抹不祥,便试探问道:“记得你倒是初次见到永安公主。”

      “姐姐,”闻捷温笑,“不料公主竟是如此一位佳人。”

      瞧见闻捷答话时色授魂与的模样,闻端霎时心沉冰潭之底,用尽全力才未软下身子,只愣愣的看着弟弟。

      闻捷却又轻声笑问:“姐姐,你与永安公主向来交好,可否告诉我她是怎样一人?”闻端听着,又是钻心一刺,哪还能吐出一个字。闻捷见闻端不发一言,忙道,“姐姐,你可是怪我不庄重?我并无冒犯的意思,只是实话与你说,公主今日虽和颜对我,眉宇间仍有几分愁色,想是心情积郁所致,也怪可怜的。”

      闻端木木的听完,胸中只痛得已无知觉,不忍不敢再问,只低头恍惚道:“公主悼念亡夫,自然忧闷。”说着微喘了口气,一手扶了身旁小几,一手够着酒盏灌了口酒,一冰到底,嗓子却顿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闻捷见姐姐如此动作,知她不想多谈,却是不解。永安公主与当今圣上苟且之事,他在宫内隐约听到过,但想着姐姐素来庄重守礼,而能与公主如此交好,便向来只把那话当作无稽之言耳中吹过。然而又恐姐姐是责备永安新寡他却说出这种无礼话来,倒是心惭几分,便也住了口。
      他俩人的大嫂荀氏,闺中小字姝,见这边寂下来,闻端却捏着空酒盏痴痴愣神,便坐过去拉过闻端手笑问:“二妹,过几日我去明霞寺进香,你可要一道去?别整日闷坐家中。”闻端心乱并不十分想应承。闻捷因见闻端浅眉复蹙,直为适才讲错话胸中愧歉,就想宽宽姐姐的心,便也一旁尽力撺掇,闻端拗不过,只得勉强点了头。

      本月十九,正是个利于出行的日子,荀姝令人备了车,带着闻端出了府,往东郊而去。出了东门,一片草色清新顿扑面而来,闻端贪看,便叫车慢驶,不久却听到车后传来另一番马铃嘹响,从窗望去,原来是另几辆装饰奢华的车赶了上来。擦车而过时,恰巧最前那辆车的车帘也被揭了起来。闻端慌忙欲避了身去,仍迟了一刻,眼正对上那辆车中之人,岂料这一望便再放不开眼,口中只道:“停车。”

      那辆车也立即拢了上来,一个浅灰色身影跳下那车又一头钻进这车,欣喜叫道:“闻端。”

      闻端与面前的不速之客目光一触,立刻缠绕上彼此,慌得她忙轻道,“这是我大嫂。”又转头对荀姝道,“这位是永安公主。”

      荀姝也是知道闻端与永安公主交厚,赶快欲见过公主,永安连忙止住,笑道:“今日我是微服出来进香,岂料遇见你们,又不是宫里头,哪用得着这些个繁文缛节的。”说完,就只管盯着闻端看,闻端见她看得嚣张,又急又恼,只低头说,“今日我也是陪我大嫂去明霞寺。”

      “既是如此,”永安忙道,“你我顺路,闻端你来我车上可好?我俩许久不见,正好叙叙。”

      闻端因大嫂在侧,还要拒绝,荀姝已笑道:“你去吧,你俩个说体己知心话,我在一边反拘束着。今日就是带你出来散心,谁知这么巧,正好遇见公主殿下。”闻端听了,这才放心与永安回她车上去了。

      甫一放下车帘,永安便不老实,环搂住闻端,闻端面色一灿,慌欲挣开永安,细声压在她耳垂边上道,“这是车上。”永安却轻声问,“车上又如何?”说着手臂只收得更紧。

      闻端无法,伸手掀了车帘,见永安终于赶紧放下手,才浅笑道,“我俩自小时偷溜出来那次,还从未一同出过京城,我只想看看春景。”说着却扭过头又返回去看看自家的车。永安笑她过于谨慎,倒也收敛了坐正,不再乱动。行了些许时候,只见苍木绿灌越发浓密,已然入了山径,永安忽心中一动,命道,“停车。”又唤,“冬将军。”

      今日负责保护銮驾的恰是冬蒹,听传赶紧来到车前问:“公主有何吩咐?”

      永安微笑道:“冬将军,早听闻你是本国第一快箭,可惜本公主一向无缘亲眼见到将军神技,常以此为憾,这里野物甚多,将军可否引弓为我射一只呢?”

      冬蒹听了,脸色白了一白,垂下眼帘冷冷道:“兵矢乃伤人利器,此一非两方争战之时,又非狩猎演兵之刻,怎可擅用如此大凶之器。”

      永安闻拒些许不快,脸瞬寒了下来,“你好大胆子,只是请你射只野物,连本公主的命也敢违?还是你本就对自己箭术无甚自信?”

      冬蒹却仍一脸镇定,不卑不亢道,“臣今日只是负责保护公主您的安全,其余臣恕难从命。”

      永安欲要发作,最后一刻堪堪压住,竟重浮了那唇角温笑,和颜道:“冬将军,是我轻慢了,将军但请一展神技,我回去后当当众赠以宫中赛艺之赢礼,可好?”

      “臣……”冬蒹面色也暂缓,躬身徐徐道,“不敢恃艺邀宠。”

      这句话把永安堵得一愣,面色却尊肃起来,良久,诚恳而言,“冬将军,今日永安冒昧无礼,万望将军原宥。”

      冬蒹目光精炯回视永安,默默道,“臣只请公主恕罪。”说完退了下去。

      闻端见永安在冬蒹走后终露出脸孩子般的沮丧,不禁摇头苦笑,“你啊,被教训的好。”永安扯了车帘下来,缩进闻端怀中,便不再说话。

      不多时两队车驾均抵寺外,永安与闻端姑嫂一同进去拜了佛敬了香,又在寺中简单用了斋饭,下午本该在寺后僻静房中暂歇午睡过便立回,可宫中不易相见,永安难得撞到闻端一次,哪里舍得走,只擅自作主在外边歇一晚。荀姝见公主坚持,不便驳了。冬蒹仍担心公主安危,然而永安任意时候都可自由出入宫禁他是知道的,此时也说不得什么,只能派人回去多调些护卫护驾。

      因永安不愿宿在寺中为香客备下的客房,幸方圆二十里均是御赐的寺产,便选了个寻常村落诸人住下。村里人不知是公主銮驾,只道哪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出来踏青。然整理住处也颇费了番工夫,先在村中拉出长帷,所有住户均迁往西面,东边则留给永安一行,打扫安排,折腾了半晌,仍是简陋,收拾的却倒也干净 。虽付了村民足够半年用度的银子,闻端仍嫌扰民,多说了永安几句,永安本就为着被限在屋里,住在外面也还如宫内一般憋闷,脸不由挂下了些,此时更不说话,在这方寸之地里来回踱了好几圈,忽的扬声道,“宁桂。”

      便服随驾的宁桂忙推门进来,一抬眼便见永安面色冷寒的朝着自己、阴声命令:“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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