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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三章 回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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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宫那日,永安不愿彰扬声势,早书禀过刘湛从简,于是那日只派装扮朴素的车去李府,左右护送的禁卫均衣着从简,运走的也不过是些日常用到的物品,饶是这样,接驾的车辆迤逦也有十几辆之多,只是行队惨淡,黯然褪去下嫁那日的风光。
绿依是初次入宫,免不了分神四顾这天家风范,随着永安诸人穿过青灰高墙下的深深甬道,行了好些时候,方朝边上拐进,到得处殿宇前。举目细观,但见朱门肃穆,在一片屏息寂静中掩闭着,仰望却可见宫院中漏出重重滴翠之色,与路上所经过单调严薄景色大是不同。
此时日已偏西,红金色夕光一溜在晃眼的琉璃瓦上滚过去,刺得眼睛生疼,绿依正在愣神,一阵沉闷的门响已然把光跃打断。她收回目光,顺着敞门向广院中探去,但见四排衣着光鲜等阶分明的宫女内侍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口里齐齐朗声道,“恭迎公主千岁回宫。”
永安淡淡道,“起来吧。你们皆是这里旧人,了解我的性子,今日我回来,也不多说什么了。”说着徐步走入仪堂,一边余光从列位道旁的众人脸上滑过,倒有大半面孔不认识,显是那些旧宫人在她下嫁后嫌仪堂冷清难熬,争先恐后想法逃调到别处,挣其他油水差事去了。
近正殿时,永安扫到立在门口的管事太监尚有点眼熟,便向金枫送了一眼,金枫意会,待公主入了殿,叫下面人散了,单单留住那个太监,叫他一同跟进去。那太监面目清秀,一双眼睛溜溜有神,见永安单独召见,入殿随在她身后又是一拜,“小人宁桂参见公主。”
永安自转身坐下,让他立在一旁,勉勉露出点笑意道,“这半年未回,仪堂的人我倒大半不认得了,你也升了管事,那黄明富哪儿去了?”
宁桂见永安问起,忙陪笑回禀:“他年前腊月时调到承天殿去了。因仪堂一直空着,无需那许多人手,便陆陆续续调走了些。这些新人,多是去年底入的宫。皇后娘娘亲自选了其中办事稳妥机灵的,先放在了仪堂。”他说的委婉,然而言下之意,无非是何人能料到永安如此快便守了寡,才慌忙抽调的人手。
永安并未露出愠色,只慢慢点头,“倒是辛苦你在这里挨着了。”
宁桂抢言,“小人自入宫便跟着公主,在这仪堂服侍,哪怕是人走光了,小的也不舍得走的。况公主前次走时,赐给大家的东西够全家人用好几年了,哪里有苦。”
永安闻言,容色稍霁。金枫立刻走上前去,拿过一封银子赏给宁桂。宁桂见赏跪下谢恩,完了仍跪在地上抬头禀道:“仪堂仅我一人岂能撑下来,这赏钱,请求公主让小的拿下去分给下面人。”
永安不免淡笑,肘倚在红木扶手上,轻摆摆手,“你拿着下去吧,他们我另会赏的。”
宁桂应了,起了身,又行了个礼,方退下了。永安身侧只留下金枫璧鹿绿依三人。她便转头吩咐,“金枫,你去顺顺堂内诸事,顺便带着绿依四处瞧瞧;璧鹿你去带几个人替我把屋子先理出来,一切如旧便可。”
三人各自应命退下,刚出门,又听到永安在里面稍高了声音道:“金枫,你再进来下,我尚有句话吩咐。”金枫孤身回转进去,初立在下面静听,见永安招手向她,又贴近了些,不想永安伸出手来握牢她的手,目光锐锐射在她低俯的面孔上,稳声轻道,“我知道你心里倒有几分怨我的。”
金枫不知永安意欲何指,顿冷汗浃背,忙道,“奴婢不敢。”
“你明白,我喜欢绿依那丫头。”永安仍攥着她的手,缓缓说。
闻言金枫心顿一坠,她与璧鹿虽对此心知肚明,却不料公主会这么大方承认,又听永安不惊不乱的坦然声音沉沉在耳边继续,“你自幼跟着我,去赵家,回宫,嫁去李家,到现在,这十几年了,颠簸辗转,不曾怨过半句。诸事但凡托了你,我便只管放心。绿依那丫头,我是喜欢,但心上最信任的,”说到这里,那声音略顿了一顿,聚蓄了满满信赖,重重道,“还是你。她即使我打发出去办点事,我身边的种种,这仪堂,永远都是你做主。若她违了规矩,你也尽管可以罚。”
金枫听到这里,眼眶禁不住一热,觉着手也被握得滚烫,微哽道,“金枫不敢有争权分宠之心,只要公主有用得着奴婢的时候,奴婢定竭微力。”
永安松了手抚抚她,淡笑道,“家里事我便都交与你了,你也别怪我把你攥在身边。去吧。”金枫背转过身,偷偷用指尖把眼角的泪拭掩了,才走了出去。
仪堂那些宫人均要重新指派明了事责,又要把公主携回的用物一一理放,金枫直到晚间,也一刻不曾歇下,就由璧鹿同绿依两人伺侯着永安用完晚膳,永安方漱完口,只听到外边报道,“丽妃娘娘与皇子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的皇子熹已挣了奶妈顾嬷的手,三步两步跨进门,冲到永安面前,扎进她怀中,一边腻着,一边抬头朗声叫道:“皇姑。”
永安见他一身湖蓝绸褂,乌发束披在脑后,漆瞳神采飞扬,小孩子长得快,比起上次所见,似乎又高了点,愈发显得隽俊精神。看得她不由柔揽住他,却忽的从心底漫上一潮伤感,只抚着他的半长垂发,轻声低唤:“熹儿。”
刘熹吊着永安袖口,面色却颇逸几分欣喜,“母亲说皇姑这次会在宫中久住,可是真的?熹儿要跟皇姑学琴。”
永安表情骤黯,胸口堵的一时没说出话来,良久撑出个苦笑,慢慢道:“你要学琴,可不能如前年那般偷懒了。”
刘熹察到永安颜色,心里朦朦,又有点明白,自挣了永安,后退一步,小小身躯挺得笔直,认认真真道:“皇姑,可是有人惹你伤心?告诉熹儿,熹儿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声音说到底是小孩子的稚细,却字字带着坚决的硬味道。
永安眼角微润,蹲下来牵着他浅笑道:“熹儿才八岁,已是堂堂男子汉模样了。”
刘熹听见姑姑夸奖,更努力的高抬了头,虽人小,倒真有几分挺拔俊岸的模子。一旁琚琼见状抿嘴笑道,“小殿下可懂事聪明,前月有人陷害瑶佩,把她清晨为小殿下采的早梅换成素白色的,小殿下却未生她气,娘娘问起,他只道,‘外头梅花皆是骨朵,这些偏开遍了,定是藏在室内暖气一久熏开的,可见不是新摘,而是有人用早备好的白梅换了。’如此便简简单单脱了瑶佩的罪,小小年纪,已如此明断了。”
丽妃听到琚琼夸赞刘熹,只淡笑不言。永安更怜爱的引过刘熹,拉他紧挨着身侧坐在榻上,着璧鹿拿小糕点来,自己托着摆在刘熹怀中让他拿。刘熹拣起一个,顾嬷照例上前一步先试一口,永安虽心中极不快,但念在她忠心的份上,也无吐出什么怪罪之言,只是搂着刘熹,与丽妃在室内随便闲话。不知不觉中夜深寒意悄侵,兰泽宫那里派人送了罩衣来,丽妃也便带着皇子熹告辞而回。
窗外高升的冻月明透,荧荧入窗,永安奔劳一天,复回闺阁旧处,却如何也睡不着,干脆翻身披衣而起,自秉烛跑到书房中找了本从前惯看的书回来。她在李家半年,遽忘了如此动静,早把下面大大小小值夜的人全惊了起。点着灯在廊上便截住她,一群人亦步亦趋的粘在后面,引得永安一阵心烦,挥袖斥命,“统统回去睡觉。”冷着眼看众人散了,才慢慢信步回房。
既至门口,永安正要推门,忽闻一阵细碎之声,如同棉丝抚着春草,响在身后不远的黑庭中,她的动作便也僵在此处,思绪却离形而出,滑飞到三年之前,那个辗转相思之人夜半私会自己之时。恍惚中,但觉身影脚步渐近,把庭草愈逗愈响,猝然天地间只充斥着这一点琐杂之声,臃涨漫铺到遥无边际,层层拢拢,一股脑从耳后压到身上,压得她心跳骤速,几要转头脱口而出,“闻端。”
话未出口,却听到一声试探轻唤,“公主?”
这一声入耳,永安才恍醒今是昨非,稳敛了驰思,回过身道,“绿依,有何事?”
绿依身廓从夜暗中显出,冉冉上阶,“听东边闹得慌,又见有光,想是殿下醒了,过来问问可有吩咐。”今日金枫璧鹿辛劳一天,永安便让她俩回去睡了,守在永安寝卧内的女侍竟一个没有,绿依知此,故而来问。永安看她外边随意披着织兰锦褂,一身衣服齐整,弱烛下神容清明,料是也没睡的。遂偏了眸道,“无什么吩咐,夜里寒,你别在外边站了,进屋来罢。”
绿依神色些许僵硬,然而依旧小心翼翼的应了。永安回房,自居榻上坐下,把书扔在手边,侧身凭几,心不在焉的翻了翻,回神看绿依替她添亮了灯烛后便立在一边,不由吩咐,“我房里总比你那处暖点,方叫你过来的。这黑石屏风后本是值夜的床,你若困了就自去睡,金枫璧鹿都晓得不用等我,你也不必拘束。睡得比我迟起得比我早,当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绿依听永安言语亲切,揣摩她此时心绪暂缓,觉着身弛了些,轻声回答,“我自小认床,换了新地方,初几夜,总是睡不着的。”
永安便推了书,想想道,“初到李家那会儿,也是这般么?夜夜熬到天亮。”
“我睡不着,就做做绣活,倏忽间天色也就发白了,倒不觉得。”
“哪件衣服是你那几天绣的?”永安闻言一忖,问。
绿依见永安抬了清眸、悄然流出几分好奇的温言探询,不免舒颜答道,“那时观州离州连日大雨,漕渠不通,衣料也迟了好久方运到。初到几日还没有给公主您绣呢。”
“若没那大雨耽搁,我是否就见不着你了?”永安接口低问。
绿依心中被此句一撩,仿若有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两人均窘了半晌,还是永安说,“你若仍睡不着,边上柜子里放着针黹物品,拿出来打发时间也好。”
绿依果然去拿了针线出来,永安让她同在榻上坐下。绿依不看永安,只自低首一件件顺出篮中微微蒙尘的绸线剪绷,问,“公主要做什么?”
永安随口道:“你自己瞧着办,不拘什么,一个香囊也好。”绿依听命而做。永安却不再看书,只支着脑袋,借橘光细看她垂眸凝神用针的样子,思意不察间,梦中与眼前人影悄渐丝缠,恍惚重叠一处,竟理辨不清。猛的,她胸中一痛,一手暗暗在下面捏紧衣带上坠着的那个香囊,生硬道:“别做了。”
绿依不解,抬转了头望去,一时间眼神竟被永安攫住,散放不开。永安瞳眸惯常冰冷,此时却被肘侧夜烛冲淡了锐鸷,虚笼上一层半隐半现的散漫柔情,看得她心陡惊跳,面色不知觉的也微红起来,却不愿低下头去,只毅毅迎着永安冰冷又温柔的目光,静静看回过去。
“这烛熏眼睛,”永安声音软柔了些,携着几分关切,骨子里却带着不容违逆的严寒又重复一遍,“别做了。”
绿依听话的放下针,气氛便又凝僵住。良久,她方嗫嚅转言,“公主,有件事……”
“你哥哥的事我见了空就会面禀圣上。”永安立截住她的话。
绿依愣怔,猛知金枫理应先禀过,才会有胆子明示她诸事,也就释然,想到公主仍把她父兄的事放在心上,照顾颇多,不禁感激道:“谢谢公主。”
永安点头未言,绿依却思及公主对自己种种,平日里的困惑常驻心头,此时忍不住顺机又问,“公主为何如此信我,初见便让我给闻小姐送信,这次知我私借您的名义也不说我?”
永安本朦朦恋恋的看她,听闻此问,神醒爽然一笑,“我既用你,为何疑你?”
她说得铮铮断然,绿依却只想问,“那又为何用我?”话到唇边,又咽了下,自是心知。但想到此,已不能坦顺,欲躲了永安目光去,却不料自己视线素来顾盼轻盈,此刻竟挪移不动分毫,只定在永安唇角一痕舒笑上。
一只温柔的手却已慢慢缠绕上她的发端,揽住她的后颈,带着稍许强硬,把她迫近对面人。绿依惶惊,气息紊乱道,“公主。”一边硬撑着不愿被对方牵近。
融融的暖流拂着耳垂,却是永安移身过来反就,“那我问你,当日太后赐羹时,你又如何,若是我死了,自然无人找你姐妹的麻烦,你为何还要救我?”
连自己都惶惑的心意被永安道破,绿依微卷的眼睫在夜寂中一颤,一言不发。
永安便轻轻骂道,“倔性子倒和我一样。”说着忽一用力,绿依不防,直跌入她的怀中。因逃不开,只得仰视永安泠泠如水的目光,自己心竟一荡,脸不知为何火烧似的热起来。看着永安眷眷目光栖在自己身上,静静等候,迷恋下的自持温雅,竟是一阵酥醉,心底升出从未经历过的感觉。但公主与自己同为女子,自己即使平日敬畏渐有好感,也不至产生那男女才有的爱恋之情,此时她便怎么也解不了那油然自发心底的悸动。她从未经过少女情事,竟无法知了自己的感情到底为何,只咬唇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永安见绿依再不挣扎,更凑近上去,一手欺上去按住绿依撑扶在榻的左手,环揽住绿依的手也不觉紧了紧。缈缈衣香入鼻,绿依但觉背后一炙,全身滚热起来,神灵中清明几乎尽烧,只守得一点,却就是这点让她猛一清,忽醒到永安眼中的人真正是谁,心顿一绞,满眼骤迸出抗拒的神色。
永安被那忽变的眼神刺到,也登时惊醒,心中顿涌溢出股歉疚,堪堪把这羞愧强压在眼底,动作却停在半途,微微力软了下来。
绿依便挣了坐好,低头稳了声音道,“公主,若无它事,我先回去了。”
永安怔神,半天方醒到她压着绿依手的手尚未放开。自己掌心下,那小小一只手,相贴肤间一片灼烫,竟让她不知所措,明知理该放开,却又怎舍得,心要为失态强辩几句,便道,“我……”对上绿依的眼睛,又徒觉自己的狡辩辞拙多余,只撤了力,那手即刻便半分留恋也无的抽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