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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吃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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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蛇,闽南的老人常常说:“蛇,七盘八挂。”意思是,蛇这种生物七月时会盘曲身子,到了八月就直直挂在房梁上。
不少闽南人是挺喜欢吃蛇的,因为它性阴凉,可以清热解毒,大热天吃挺好的。一般做法是和鸡放在一起炖汤,美其名曰“龙凤汤”。龙指的是蛇,凤说的是鸡,虽然名字听起来像山寨赝品,但也算很贴近了。我有幸吃过几回,第一次吃挺怕的,主要就是喝汤。汤底不用放什么药材,一点姜片啦一把葱花啦,味精都不用放,洒一把盐,味道就出来了。吃完第二天,脸上的痘痘就消了一大半,很神奇。
今天说的这个故事,是有次吃蛇时听来的。那家主人姓黄,门头匾额上刻着“紫云衍派”四个大字,直接道出了姓氏传承。我们一行四人,开车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远路,绕着村子拐进一条胡同,进到最里面豁然开朗,两栋混搭着南洋和闽南风格的民居并立在一起,中间留了个过道,下车走进去,又别有洞天。那是个很大的庭院,堆砌着各种石雕,只种了一棵很大的相思树,约四百岁。树下摆了张四方石桌,近看却是个棋盘。主人老黄就在这里招待了我们的午饭。
老黄其实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闽南这种地方,江湖气很重,朋友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所以我们得到了很丰盛的款待。四个人连同老黄和他弟弟,六个人上了八盘热菜两个汤外,加一碟冷拼盘做开胃前菜。我们饭桌上不能摆四个菜或者六个菜,这两个数字是不吉利的,留待以后其他小故事里再慢慢细说。
两个汤中一个是石狮牛肉羹,另一个就是龙凤汤。老黄说,这是人家专门养的蛇,现在养蛇得先去办个经营许可,不像他们小时候田间随便抓来煮着吃。他看起来大概只有四十岁出头,实际上年纪比我爸爸还大,很会保养,又没什么架子。因为早年走南闯北,阅历丰富,说的话自然有意思。
“我当时还在念书,蛇还是很多的,经常爬到我们宿舍来。周末没事做,就和同学一起抓蛇,到户外煮着吃。杀蛇时还要注意得倒挂着扒皮。”老黄说。
我问:“是野餐吗?”
“算是吧,”他回答道,“因为有说不能在封闭空间吃蛇,不然会引来蛇的同类。”
“诶……”我们所有人都不信,“蛇的嗅觉那么好吗?”
“跟嗅觉没关系。这种民间事不可说,又不好不信。我就亲身见过。”老黄吐掉嘴里的残渣,呷了一口汤,开始和我们讲古。
那件事发生在将近四十年前,□□结束没多久,刚刚恢复高考,老黄是那一届的大学生。他们宿舍条件很简陋,八个人住一间。和他关系比较好的是一个湖北人,外号就叫“阿北仔”。平常上完课,还是比较有空的,正好宿舍边上有茶圃也有田埂,闲时就去帮帮忙,赚一点点小钱。福建多丘陵,蛇也不少。刚来这里时,包括阿北仔在内的很多外省学生都不习惯,常常被草丛里突然冒出头的蛇吓到。老黄好几次好心地上前拉着惊吓到呆滞的阿北仔离开,两个人竟因此变成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有时想加个餐就逮条蛇,杀了剥皮炖汤,但阿北仔很怕这些,从来都不参加。
有一次,楼上宿舍在楼道里抓了一条误入的幼蛇,黄褐色,托在手掌上缩成一小团,很是可怜。有人说,这么小,没吃头,扔了得了。那个人听了就准备甩出去,正好阿北仔也在,盯了那小东西一眼,就说,还是别吧,会摔伤了的,待会我出去放生。可人家拿给他,他又不敢接,最后提了个木桶过来把蛇放里面,走到了几公里外的山脚才把那蛇放出来,对它说:“快走快走,离人远点。”
回到宿舍,还把这事从头到尾说给老黄几个听,差点没笑掉他们大牙。老黄打趣他说,说不准还给你救了一只蛇娘娘回来报你恩哦。阿北仔憨憨地笑,谁也没当一回事。
没两天,阿北仔又遇到这蛇了。这回是在池塘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蛇就默默爬走了。老黄不信,觉得没这么巧。
但接下来的事就有点怪。某个晚上,阿北仔睡得迷迷糊糊的,手一碰,突然摸到一团冰凉滑腻的东西盘在他大腿边,吓得从床上弹起来。拉开电灯一看,竟然是那条蛇。
一整个宿舍都觉得邪门,劝他把蛇扔得更远一点。只有老黄说,这蛇估计真有点灵性,还是好好地放出去吧。阿北仔本来就比较善良,第二天一早又把蛇装桶里放生了。但没多久,那蛇又出现了。
如此几次,宿舍的人也习惯了,好在那蛇没有毒性,也缠不死人,不必担忧。阿北仔虽然很怕蛇,但也勉强把幼蛇当半个宠物养。
过了一个学年,阿北仔不知道哪里撞来的桃花运,谈了个本地的姑娘,很少在宿舍待了。老黄有次远远地望了个背影,那姑娘有把好看的水蛇腰,娉娉袅袅,一步一扭,极其风情。而那小蛇也通人性一般,阿北仔不在,它也极有默契地不再出现。但是阿北仔一回来,它准也跟着来。
不过阿北仔的身体在他读大三那年急剧变差,回到宿舍那天晚上突然病倒了。病来得迅速,送去医院看,只说是发烧,打了针吃了药,人是好一些了,但从此就经常病歪歪起来,请假也频繁,有时一躺就是一整天。因为男生宿舍禁止异性出入,他的女朋友从来都没能进来过,反倒是那条小蛇高昂起头,吐着蛇信子,常伴左右。它已经长大了,缠在床杆上挺吓人的。
其他人打趣说,女人还没蛇可靠。但老黄说,他有几次明明在宿舍门口听到女孩子哼曲的声音,甚至还隐约瞟到过一个姑娘的身影,匆匆一眼,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副水蛇腰。老黄看姑娘就专看腰。不过推门进来,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阿北仔躺着睡觉,身边趴了一条蛇。
就这样,阿北仔在课堂、宿舍乃至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三点一线游走。老黄问他,女朋友知道他睡觉与蛇为伴会不会害怕?阿北仔很是羞涩,说她夸他善良,就冲着心地好才喜欢他。老黄又提起曾在宿舍里看到他女朋友的事,问他是不是偷偷带进来过。阿北仔才压低了声音,讲他女友待会会自己上来。然后他看了一眼边上的蛇,想了一会,问老黄,女生是不是也都怕蛇?老黄问,先前没看过?阿北仔摇头,每次都完美岔开。老黄就笑了,那些夸你的话当真不得,真给看到了准和你分。于是,阿北仔敲了敲床板,示意它出去避一会。那蛇懒懒地扭了扭,不情愿地爬了出去。
老黄陪着阿北仔坐在宿舍里等了整整一下午都不见那姑娘上来。阿北仔有点坐不住了,就说要出去看看。他刚走,楼上宿舍外号叫“大股”的同学来敲门,问要不要吃蛇肉,他们在宿舍抓了一条,正在炖。老黄觉得怪怪的,心里骂道干尹娘诶,可别把阿北仔的蛇给吃了。但眼下也来不及确认了,他不好说什么,直接摆手说没胃口。
到了晚上,阿北仔失魂落魄地回来。看来是没找到女朋友。老黄就安慰他,可能姑娘家临时有事。聊着聊着,老黄就开始感到奇怪了,因为阿北仔对他女朋友的事几乎是一无所知,连人家具体住哪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都不知道,每次约会都在田埂边啦池塘边啦,其他地方姑娘都不爱去。
连着两天,阿北仔都没去上课,顾着找女朋友去了。大股在楼梯碰到他时,看他一副憔悴的模样,就把他拉住,往他们宿舍去,说兄弟心疼你,前天的补汤还剩点,便宜你了。阿北仔就这么傻傻地被人带上去喝残汤。那碗里还有两三块肉,阿北仔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突然,不知怎么地,胃里头就一阵倒腾,捂着心口就全吐了出来,连着眼泪都飙了满脸。他都还没明白自己是咋回事,大股就说了,瞧你多浪费,好好的蛇肉都不懂吃。
阿北仔猛地站起来,这才想起他的蛇也不见了两天,赶紧问什么时候在哪抓的。大股说,就大前天下午看它在楼梯那晃荡给逮到的,直接就在宿舍里料理了吃,正愁这个月伙食费不够,整个宿舍都享受了。话一说完,阿北仔一拳就揍到他脸上。老黄听说后冲上来看,平常弱不禁风的阿北仔已经像暴怒的雄狮一样压着比自己体型大了一倍的大股死命打出了一脸血,还边打边哭喊“你是不是吃了我的蛇”。
恶性伤人的结果就是阿北仔被学校严肃处分,强制退学。吃个蛇,怎么就能惹出这么大的事?事情也还没完,有天晚上,老黄他们都被楼上嘶哑的叫声吓醒,整栋楼都不安生了。第二天才知道,大股他们宿舍不知道从哪里爬进了一整群的蛇,对着他们直咬,全宿舍都没能幸免,毒性太强,大股没送到医院就死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老黄学校里的吃蛇习惯都不复存在了。
而阿北仔一直到返回湖北老家,都没能再见到那个姑娘。从那个下午,人生中的奇妙经历就此消失,包括他的前途,他的爱情。老黄陪他去报案过,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家派出所都没法立案。最后,阿北仔在火车站和老黄挥手告别时,还红着眼睛,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你说,那蛇是不是真的被吃了?她会不会真的是蛇娘子变的?不然怎么都没了?”好好一个年轻人已然变得精神不太正常了,不过他的身体倒是莫名其妙地恢复了健康。
老黄讲到这里,我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装着蛇肉的汤碗往前移了一下,没人再有食欲吃得下去。只有老黄依旧故我大口咀嚼。
我们当然都不信什么蛇化为姑娘跟大学生恋爱这种天方夜谭。比较好奇的是,还能真的是因为在所谓的封闭空间吃蛇留了记号被蛇群报复了?一点科学依据都没有好吗?
和我同行的另一个人说:“会不会是阿北仔偷偷抓一堆蛇扔到大股他们宿舍去?”
老黄笑:“他上哪抓?怎么掩人耳目啊?就我认识的他,是不可能干这事的。”
“还是不可思议嘛。”我说。
“所以都讲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喽。要吃蛇,所以才摆桌在室外嘛。”
我想再问问阿北仔的后来,可是老黄不是很想说了,只讲了阿北仔已经结婚生子了,但还是每年都会打个电话过来问问有没有当年那个姑娘的消息。他本人也来找过几次,均未果。
一阵风吹过来,冷意从脊梁骨爬上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