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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夜。
      隐约可以听到海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我醒了,从来就没有睡着。墙角的灯仿佛随时会熄灭,发出微弱的光,映出玉昭的脸庞。我的哥哥,曾经是那样的俊逸高贵的人,如今却是如此憔悴,睡在这拥挤的客舱里。我感到悲哀,轻轻地叹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不忍再看,生怕那张脸又会憔悴几分。我替他盖上了雪狐皮,那是刚才睡前他小心地盖在我身上的。
      今夜又是个不眠之夜,我轻巧地避开众人,走到了甲板上。海上的夜有些不同,海风吹过,海水的味道是那么陌生。我抬起头看着天,天上没有星星。几天前我们还在马车上颠簸,现在却在船上过夜了,这样的生活似乎在提醒我,过去的日子再也会不来了。
      过去的日子,多么遥远……

      我,翰氏天雪,镇赤八十四年生,镇王最小的公主,一岁时赐号明晶。我有十七个哥哥,十二个姐姐,父王最爱惜的就是我,因为我是正宫王后的孩子,更因为我生来就具有深厚的念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是银翰的宝玉,我的尊贵,无人能及。甚至是父王,我也相信我终将超越他。稍不满意,身边的宫女就面临死亡,然而没有人提出异议,所有的人都纵容我。父王即使责怪,也不过是流于形式。我在赞美声中一天天长大,父王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我身上,我深信有一天这偌大的帝国将会属于我。
      有时候我也觉得寂寞,恐惧和厌恶使人们对我敬而远之。然而我不许自己为寂寞羞耻,孤独却使我更出众。于是我就高高地抬起头,从我那些痛恨着我的哥哥姐姐们面前走过。这一群只知自命不凡的废物,总有一天会是匍匐在我脚下的下臣!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个梦,但我却忘了再甜蜜的梦也会有醒来的一刻,不可避免。
      我十岁的生日,也是举国的节日。全国取消夜禁,举办盛大的庆典,皇宫里更是为我举行了奢华的晚宴。帝都仿佛是一个巨大华丽的舞台,而我是台上当之无愧的主角。是夜,无数的礼花飞向夜空,绽放出绝世的绚丽,照耀着人们,也荣耀了我。当天银星升上中天,所有的光都黯淡了,帝都顿时变成一个死城一般。星光下,我看着神意官走上高台,他庄严地向天神祈祷,随后低声念起古老的咒语。这是古老的占星仪式,人们说可以看到人的一生,我却不以为然。无人可以左右我,何况是天上沉默的星星?
      无趣地转着视线,看到的每一张脸看上去都那么专注,似乎都关心着我,但谁又知道在这一张张脸下包藏着的是什么,谁知道?
      最终目光只被一个人吸引。
      他坐在王子的位子上,却是一个局外人。他仿佛未经雕饰的璞玉,沉静的面容中又透露出些许寂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是谁?
      他似乎注意到我了,于是我将目光又转回到神意官的身上。我看到他的朝服被风吹起,面容突然就神圣起来。我原本以为这只是徒有其表的仪式,然而那一刻,我确实相信那是神的灵魂通过人的双眼在注视着我。当我的双眼接住那目光时,那目光似乎震动了,那神圣的灵魂很快地消失了。
      周围又亮了起来,占星仪式已经结束了。看着神意官走下高台,略显苍白的脸上泛着疲惫。他并没按照惯例向众人公布结果,而是径直走到父王面前,俯下身来在他耳旁低语,随后便向父王行过礼准备离开。父王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紧抿着嘴,向我投来浑浊的目光。这目光让我浑身不舒服。
      我的未来,难道如此不堪对人言?
      我不能让神意官离开,若是如此,我便输了,可是我这一场仗万万不能输。
      “神意官大人这就想走了吗?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我还是一如往昔的高傲,不可一世。
      他低着头,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看不到他脸上是嘲讽、惋惜还是怜悯,可我不在乎。
      “您倒是说呀?”我脸上还是有微笑。
      毕竟我只是个十岁的小孩。
      小孩子说话时若是不带着微笑,恐怕会不招大人们的喜欢。
      他还是沉默,无声地站着,我也就挡在他的面前。然而,他始终沉默,我听到周围渐渐发出细微的声音,摆弄衣物,拨弄饰品,甚至是低声的交谈嗤笑。
      “我的命运还不配你来说吗!?”
      我盯着他,他似乎动摇了,我步步逼近:
      “快说!你给我说!”这是我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放肆!”父王的声音并不响,但却镇住了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
      “她想知道,神意官就告诉她吧!”
      “是……”
      “明晶,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我默默地坐回去,我有种预感,神意官说出的我的命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尊奉王命,恭请神意,示明晶公主天雪之命:翰氏天雪,福浅泽薄……天定命数,不过双十……”
      我怎么相信?
      我怎么能相信?
      我不相信!
      我不能相信。
      可我不能不信。
      活不到二十岁,不能拥有天命,也不能继承王位。
      那我之前的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既然是这样的决定,为什么又要让我降生在这世上?
      我该何去何从?
      “微臣告退……”他一直低着头。
      “站住!”我拦在他的身前。
      “骗人,胡说!全部都是胡说!”顾不上什么礼仪,我紧紧地拉住他的衣襟,“是谁,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他不出声,头低得更低了。
      “你承认了吗?是谁?”目光流转,扫过众人,他们竟然都躲避着我,脸上的神色,是畏惧,还是鄙夷,竟像是在逃避法师!
      “放肆!”父王的声音像惊雷般响起,“神意官,退下。”
      舞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了,唯一的小丑。
      是什么声音?
      是笑声吗?
      大家都在嘲笑我吗?
      真的…是我吗……
      记忆模糊了,所有的事好像发生过,但又好像只是存在于我脑海中的虚幻,是模糊的,不可触及的。那时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然而嘲笑声却淹没了我,我几乎溺死在这嘲笑声的海洋里。
      一切都变了。
      可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什么也没有做错。
      错的是天,天错了。
      对,是天错了。
      父王一定会救我,一定会加倍宠爱我的。我每天这样想着,坐在正殿,等待着父王的使者。我知那使者一定会来,所以我没有焦急,没有绝望,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焦急和绝望会毁掉一个人,在那使者到来之前,我绝对不能被毁掉。于是大家都知道明晶公主每日坐在自己寝宫的正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们都说我疯了,让他们说吧。
      我不擅记仇,但我却擅于报复。
      果然,很快就有使者来了。身穿着盔甲,腰间佩着长剑,威风凛凛的武士,还有结印的术士,全都是来迎接我的。
      等等,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这不是去父王那里的路,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这里是……雷池!
      从小母后就告诉我,皇宫里没有地方是我不能去的,但只有雷池,是我绝对禁止涉足的。据说雷池的水被历代帝王加持过,集聚了巨大的念力,凡是触及的人就会被雷电击死,所以才叫做雷池。从前历代帝王的统治下或多或少有人命丧与此,所以父王下令将雷池列为禁区,任何人都不得接近。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公主,请别见怪。”说话的是父王最信赖的将军,隐殇,“镇王的命令,从今天起明晶公主就住在这里,任何人不得打扰。”
      该怎么办?
      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选择。我可以杀了这里所有的人,但我杀不完所有人;我可以逃出皇宫,但叫我到何处立足?
      看来我没有选择了,天给了我这样一条路,我也只好就这样走。
      我是不是已经绝望了?
      我绝望了。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确实,它洗去了我的痛苦,可为什么我的心却仍不能平静?
      我的心不能平静,是什么使我的心不能平静?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
      我也不知道。
      或者说,我每天都在等待,等待一个人,抑或是等待一个机会?
      靠着美人靠,倚着廊柱,我看着那一池湖水。阳光洒在身上,我不由自主地蜷起双腿,闭上眼睛。两年了,梦早就醒了。可明知这样,为什么我又日日坐在廊下?总不会是要看那一成不变的湖水吧?那我又在等……
      谁?
      水面上倒映出的人影,修长的。我举目,风起,水镜瞬间破碎。棕色长发和玉色长袍在风中高扬,又跌落。他却一动不动,没有守卫拦着他,镇王的封印已经足够。
      两年前的那场闹剧,他是局外人。现在他还是一样,远远地看着,不同的是曾经在月光下闪着冰冷光辉的长发,现在在阳光下射出热烈的金属光彩。
      他看着我,可我却觉得他的目光仿佛在窥视我的内心。我讨厌这种感觉,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理会他。可那目光却不曾离开,变成我的重负。

      就算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也不会觉得太累。
      船轻轻地摇晃着,精致的五官被惨淡的灯光照亮,她的脸笼罩在愁绪中。
      曾经她是那样高傲的人,尊贵无比。可是现在……
      我不敢叹气,生怕一叹气,就会把她吵醒。我知道她已经几夜没有睡了。可是她的眉还是拧在一起了,睫毛颤动,似乎快要醒了。
      我闭上眼睛,因为我不知道在此时,该如面对她。
      以前,我的母亲总是在我的床边叹气。她以为我已经睡着,可是她错了,我从来都睡不着。
      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那现在是谁在叹气?
      她以前从不叹气。她以前从不为人盖被。她以前……
      以前……真的是很久以前……

      我,翰氏玉昭,号琮灵,镇王四子,镇赤七十五年生。我的母亲是宫中的一个庶女,我知道我不属于皇宫,我也不属于权势名利。那些屈辱,我只是默默地承受下来,然后回到自己的寝宫,安慰我总是在哭泣的母亲。
      有时候一个念头总是会冒出来,我如果杀了那些自命不凡的王子公主们会如何?我知道我做得到,我甚至可以杀了整个皇宫的人。但又如何呢?我的母亲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快乐,我知道她到现在还是爱着我的父王。
      我不能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我还是默默忍受了。我知道成年了之后,我就可以远离帝都。我希望那时,我可以让我的母亲展开笑颜。只是我没有想到,帝都带给她那么多的不幸,她却还是不愿离开。在镇赤九十三年的冬天,她死了。她死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笑。我并没有多少悲伤,或许于她于我,这都算是一种解脱。母亲的死对我的生活没有造成改变,然后,日子平淡地过去了。

      我停下脚步,面前是父王的封印。只有如此简单的一个封印,就连平庸之人也可以解开,父王想用这个困住她吗?诚如那个人所说,这件事存在太多的疑问。而她,是否也知晓?目光停下,水边的一袭白衣,慵懒地享受阳光。仿佛感受到我的存在,慢慢地睁开双眼,微微眯起的眼睛却藏不住瞳孔中的冷傲。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毫不在意地闭上眼睛。风呼啸着擦过耳边,扯起我的头发和长袍。
      只一眼,我明白,我的人生已走向另一个方向。
      “离开这里!”
      尊贵已渗透到她身体的每一处,即使现在只是个囚犯,她却仍让保持着王族应有的风范。
      “你是瞎子吗?”
      我当然看到不断向我迫近的湖水,沾上一滴就能就能让一般的术士支离破碎。
      可我不是一般的术士。
      “当然不是。”我微笑着挡开湖水,“我的眼睛很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的水晶微微地发热。
      她脸上滑过一丝惊讶。这反应很正常,我从未在人前展现过自己的实力,所有人都认为我只是个无用的庶子。
      可那个人却知道。
      待解的问题太多,我不由觉得已经无法旁观。
      好奇,我要承认,或许好奇会是害死我的唯一利器。
      “为什么到这里来?”明明只有十二岁,口气里却透着威严。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有人叫我来看你。”
      她已经转过身去:“你已经看到了,快走!”
      “不想知道是谁吗?”
      她渐行渐远。
      “可是莲泽还说……”

      “既然可以打开封印,”我轻轻摇晃着杯子,清水荡漾出奇异的色彩,“那为什么不走?”
      她笑了,苦笑:“她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可纵使我走出这皇宫,又能到哪里去?”
      “其实你可以去很多地方……”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如同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淡淡地叹气。
      再熟悉不过,我母亲总是这样叹气。
      忽然,就变了心情。
      粗陋的杯子在桌上拍出脆响,我抓住她的手腕,竟然那么纤细脆弱,我这时才想起,她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跟我走,去我的封地。”几天之后,我便启程。不得宠的好处便在于,没有多少人会为你送行,自然也没有人会在意你身边那个与明晶公主很相似的侍女。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她抬起头,可瞳孔里的惊慌只是一瞬,变化作绝望。

      “你……”
      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脆弱。虽然一直都小心地埋藏在心的最深处,深到连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我还拥有脆弱,但那一瞬间那种感觉就像是从地底涌出的激流,来势汹涌。
      我知道即使我纵声大哭,眼前的人也不会笑我,他定会纵容我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裳。可我最终仍是没有流出一滴泪来。
      绝望了太久,我是否忘记了许多很重要的东西?
      甩脱他的手,我说:“不可能。”
      字字伤心,伤的何止是他的心……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必须留下。”我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找这么一个差劲的借口?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但我知道我无法动摇她。
      那天我独自离开雷池,路上我在想,我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我是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关心她?
      五天后,我踏上北上的路途,泫安是终点。

      他走了。
      我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上命运的不归路了。我只是想起莲泽,仙浮长公主莲泽,她很美丽,笑得很温暖,而且,她是唯一一个敢在我做错事的时候狠狠骂我的姐姐……即使被呵斥,我也依然喜欢她,因为她的心里没有一丝阴影,我唯一的姐姐。
      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很久以前,久得让我怀疑她究竟是真的存在,抑或是我的幻想。
      现在我知道了。
      只是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又为什么让他来?我不明白,我现在才发现我总有太多不明白。

      “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办不到。”
      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无奈地摇头。
      大公主仙湘莲泽,据说能力与明晶公主不相上下。她办不到的,我就能办到吗?
      仿佛看穿了我在想什么,她伸出手,手心上的黑色咒印赫然可见。
      “禁断之咒?”我皱眉,想不到有谁可以对她下咒。
      “我自己下的。”她看着我,“她在监视我。”
      禁断,古老的秘术,大陆上会用的绝不超过五十个。受者身上留下咒印,形成结界,消除内部的念力,也挡开外部的念力。
      的确,这样就不用担心追踪之术,但是现在只要一个武夫就能杀了这个最有可能成为帝王的女人。
      “值得吗?”
      “当然。”她浅笑,已倾国倾城。
      可我笑不出来,是什么让她如此坚定?
      “不明白么?”她站起身,径自向后院走去,“也许,我也并不真正明白。”
      在后园中,她站定,仰头看着星空。
      “人,总是在欺骗。可是星辰却从不欺瞒我们,它们将答案书写于夜空,只待我们去解读。你还记得那个神意官说的话吗?他说天雪活不过二十岁,那是假的。”
      “你看那颗星。”
      我顺着她的指尖,看到了那颗异常明亮。
      “那是天雪的命星。那颗星将会一直照耀着这片大陆。”
      “她……会是王?”父王的命星虽然仍位在中天,但是光芒却已被掩盖。
      “我不知道,迹象非常不明确,没办法得出定论。可是,”她收回目光,直视我的双眼,“她的命运会左右大陆的未来。”
      左右大陆的未来?听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
      “我可以答应。”
      那一刻,她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
      “但我要知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的实力让我相信你能够保护她。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琮灵王子玉昭,请好好照顾她。”
      她走的时候,眼睛还是有点红。那时我有种预感,我们不会再见了。我有点不安,因为我的预感最终总是会实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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