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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风起于青萍之末 ...

  •   深夜谈话草草结了,纪竹姝和陆进之一左一右搀扶着路尚书走出皇宫。
      路尚书脸色凝重愁苦,神情比夜色都黯淡。
      陆进之低声安慰他几句,但显然都不奏效。
      纪竹姝在想心事一时没话好说。
      路尚书眼神里隐隐有浑浊的悲哀,月光下这个老人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他走得很慢,陆进之和纪竹姝亦步亦趋跟着,他们不急不缓地走着,拖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单调而醒目。
      三人同行无言便很难不尴尬,尤其纪竹姝独来独往还暂时不习惯这别有缘由的沉默。
      临到岔路口她看到前面拱手等着两个人,暗地松口气,那两人想必便是路尚书的家奴。
      路尚书住在朝廷赐的府邸,陆进之也住在城里,都与纪竹姝不是一路,按理那处便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
      终于走到岔路口,那两人果然是经常跟着路尚书的家奴,纪竹姝和陆进之都眼熟。
      那两人冲纪竹姝和陆进之见礼后,纪竹姝他们简单地一拱手,放心地将路尚书交给他二人扶着。
      目送路尚书走远,纪竹姝恭恭敬敬地与陆进之客套两句,一拱手便打算离开。
      陆进之施施然地回她一礼,甚至还吝啬地露了个牙疼般的浅笑才举步而去。
      纪竹姝目光从他背影掠过,微有些不可置信。
      自从被路尚书责令教自己以来陆进之与自己关系一直势同水火,面对自己时从来不冷不热,脸色不阴沉的时候都没有,遑论笑脸了。难不成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的征兆?
      纪竹姝漫无目的地随便一想也没放在心上。
      反正陆大人脸色不好的时候她见太多,日积月累已经习惯无视他脸色了。
      纪竹姝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不是出城的路。
      纪竹姝住在京郊,今晚她不打算再回去。
      虽然她如今是官身,宵禁也禁不到她头上,但进出城门还要查证实在不便,不如在城中凑合一夜,反正离早朝也没多久。
      不过在城中纪竹姝交情好的人屈指可数,虽然可以去北丘在城里的暗桩,但她上任没多久,与北丘在京城的人只书信来往,都谈不上熟悉,想来想去只能再去麻烦耿年衡。
      想到耿年衡古怪的起床气纪竹姝不由头皮一麻,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顺利潜入府中。
      主意打定纪竹姝便大步流星向耿年衡住的小胡同走去。
      令她意外的是作息向来规律的耿年衡府上今日灯火通明,窄窄的胡同中只有他书房的纱窗透出昏黄的光,恰巧将坎坷的石路照亮。
      纪竹姝翻身一跃跳过耿年衡家的院墙,轻步走到书房。
      书房朝向院子的窗户将耿年衡的身影投影出来,他好像正伏在书桌上写字。
      纪竹姝轻敲三下门,耿年衡惊慌的声音传出,“谁?”
      “我。”
      房内噼里啪啦一阵响后,脚步声传来。
      门刷地被拉开,耿年衡杵在门口,摆张臭脸,气哼哼地抱怨。
      “大晚上的,纪大人若闲夜晚太寂寞,烦请去春雨阁可以么?”
      春雨阁是京城名声最大的青楼之一,里面的姑娘能歌善舞惹多少士人艳羡。
      传言本朝之所以对青楼管制不严,皆是因为陛下本身便常常寻春雨阁的姑娘作陪。
      “春雨阁怎比得耿兄这里舒适?”
      纪竹姝微微一笑,侧身绕过满脸煞气的耿年衡走进去。
      只见书案上乱七八糟一堆古书,纪竹姝大致一扫,竟是医书。
      “耿兄这是官场失意,打算另谋出路?”纪竹姝一扬眉,似笑非笑道。
      耿年衡不满道,“你晓得什么?本官这叫多谋善虑。”他催促道,“有事说事儿。大晚上你不好好休息来我这小庙做甚?”
      纪竹姝正色道,“我这是才从宫里出来。”
      “啧啧,真是荒唐,你竟去偷偷见嘉宁公主?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哪。”耿年衡摇头晃脑,一副老学究的顽固模样。
      纪竹姝看他这不知所谓的糊涂样子,无奈地打断道,“陛下召见。还有本部的尚书右侍郎,和兵部尚书,兵部左右侍郎。”
      “陛下召见?”耿年衡脱口道,“忒不仁慈了罢?这么晚不扰人清梦么?”
      一瞬间他意识到这句话有失为人臣的本分,话一转,“想必是有要事罢?忒凄惨,陛下也睡不得好觉了。”
      “塞北军哗变,恐引起内乱。”纪竹姝压低声音。
      “哗变?”耿年衡瞪大眼睛。
      “嗯。不止如此,陛下已经派兵部陆大人前去镇压,妄图大开杀戒以儆效尤。”纪竹姝平静道。
      同时她慢悠悠在耿年衡的书架前踱步,仔细瞅着书脊想寻本有趣的书好熬过这开朝前的时间。
      “啊?”耿年衡瞳孔倏地一缩,“这……不会罢?这也太荒唐了些。”
      “嗯。”纪竹姝抽出本志怪话本,一目十行地随便翻翻,敷衍道,“确实荒唐。”
      耿年衡皱眉道,“是宁太师的主意?他请陛下下的旨?”
      话本里的故事不大新鲜,纪竹姝放下书挨着书案坐下,摆出一副长谈的模样,却口是心非道,
      “明日早朝你自然便能明白什么情况了,我现在草草没法儿给你解释明白。”
      耿年衡会意,索性在她对面坐下,讨好地笑道,“哎哟,纪大人,好兄弟,反正离开朝没多久了,休息也恐耽误时辰?不然,我们秉烛夜谈?”
      纪竹姝耸耸肩,靠着椅背调整个舒服的姿势,百无聊赖地叹口气,大发慈悲的口气说道,“确实无聊,那我仔细与你说说,说罢前你可别插嘴,别提问。”
      耿年衡点头如捣蒜。
      纪竹姝将之前在宫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与他听。
      每位大人表情神态所持观点以及缘由都说得清清楚楚,耿年衡听得专注,几度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不知不觉过去很久,外头的钟声响起。
      纪竹姝意犹未尽地结束。
      她一说罢,耿年衡立刻振作,一拍桌子站起身,愤怒道,“陛下这不是糊涂是什么?”
      纪竹姝方才一口气说太多口干舌燥,她抿口茶水润过嗓子,此时正托着脑袋闭目养神,对耿年衡的愤愤不平视而不见。
      耿年衡脾气发得不痛快,于是不情愿地揪住纪竹姝垂下的广袖。
      “别装傻,你说说你怎么不及时阻止?倘若塞北就此大乱,陛下铸成大错,绝对有你的罪过。”
      “你觉得有我阻止的余地?陛下可不是在商量。”纪竹姝微笑道,“况且,宁太师虎视眈眈平白招惹他做什么?”
      耿年衡顿感无奈,位卑言轻的悲哀他最清楚不过。
      他眉头紧皱,脸近乎像个失水过多的橘子。
      而后,他利落地站起来,以壮士割腕般的豪情大声道,
      “不行,我得写折子,不能再任凭陛下被宁太师左右了,这可不是平日那种不吭声也没什么后果的小事。”
      耿年衡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他大力将书桌上的书推到一边,清理出个勉强容他写字的干净地方。
      他蹲下身在书案角落乱七八糟翻一阵,在一堆不知道留着何时抵用的废纸中抽出一个黑色的折子,折子上还有污迹。
      耿年衡揪住袖子一蹭,折子表面的灰四处飞散。
      纪竹姝一脸嫌弃地后仰躲过。
      折子表面干净周正不少,勉强露出拿得出手的真面目,黑色的硬质表皮上两个鎏金篆字。
      耿年衡打开折子,里面是微微泛黄的宣纸。
      他坐下,深吸口气,挥笔试便打算写。
      笔尖还没碰到纸,耿年衡便发现他的笔运不动了,原来纪竹姝两指正捏着他的笔头。
      用力一拽,笔纹丝不动,他没好气地回头,“纪大人这是有何指教?”
      纪竹姝笑得人畜无害,“我忽然想起还没与你说完玄参散的事情,我们再说说可好?”
      耿年衡不料她还惦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的悲愤顿时有烟消云散的趋势,他板着脸瞪她一眼。
      “我看你这一堆医书以为你许是有兴趣。”纪竹姝在他周身转转悠悠,无辜道,“那毒着实神奇,邪气又重,一般医书未必会详细解释。”
      耿年衡趁她不备用力抽出笔来,脚勾屁股蹭地拖动椅子与他一同挪到书案一角,远离纪竹姝,伏身继续写。
      纪竹姝被他躲闪的英姿惊得一噎,原本想要给他解释陛下为何如此下旨的主意一收,打算就势观摩观摩耿大人的出众文采。
      耿年衡一气呵写成半张,俊秀的小楷力透纸背,看起来气势挺足。
      然而通过耿年衡寻找折子的艰辛便知道他有多懒于上奏,更且他也不是如何文采斐然的大儒,凭借一腔愤慨写过几段后就无言可表,只能冥思苦想努力填些字凑数。
      纪竹姝同情他抓耳挠腮的劳心劳力,拽过他那奏折一看。
      噫,真是位壮士。耿大人这奏折别说呈上去,就算给同僚看都够治个口无遮拦的罪。
      纪竹姝暗暗乍舌,她长嘘口气,启发道,“耿大人,你写的这是戏本还是奏折?可够畅所欲言的。”
      耿年衡自我感觉良好,被她抽走折子也不恼,该写的他已经写够了,润色一番呈上去就大功告成。
      他矜持道,“还好,不过是肺腑之言罢了。”
      纪竹姝对他的糊里糊涂还算了解,再多说也是枉然,感慨道,“你祖父的人脉是真不错。”
      “哦。”耿年衡一愣,随之叹息道,“那是自然,我能安安稳稳当官全赖祖父,我祖父的人缘真好,我有他一半就满足了。”
      纪竹姝无奈摇头轻笑。
      “哎?”耿年衡回过神,“我这奏折写得不好?”他低头沉吟道,“我觉得不错啊,难道过于直白?不至于吧,我日日临摹学习先祖父遗贴,他老人家的遣词造句我自认学得还算可以。”

      耿年衡的祖父身历三朝,生性严谨直来直往,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教人敬而远之的当世大儒。
      他能最终官居一品全赖他在士人中的名声地位,其实本人并不为先帝所喜。
      因为他对先帝不合祖制的地方全都直言不讳,朝上会舌战群儒,奏折里嬉笑怒骂全无顾忌。
      他逼先帝收回的成命恐怕连先帝都不会记得有多少了。
      除了先帝别的官员耿老大人也是瞅见不体统的地方就弹劾,朝中树敌良多,大多官员其实都对他又恨又怕。
      在先帝驾崩宁国盛掌权后,耿老大人数次奏请还政于幼帝,宁国盛恨他恨得牙痒痒,在料理朝中一干支持幼帝的年轻势弱的官员后终于腾出手对耿老大人这位高言重的人下手。
      最终耿老大人为宁国盛所害。
      宁国盛顺利加封太师,朝中反对声几乎消失殆尽,一呼百应。
      而耿老大人后来所谓的好人脉其实全是他生后之物。
      宁太师的飞扬跋扈更衬得耿老大人的光风霁月,后来但凡心向光明的士子对耿老大人自然交口称赞,这也使得私底下,在宁太师的党羽看不到的地方耿老大人的影响力举世无双。
      这直接使得顶着耿老大人长孙身份的耿年衡在官场上无往不利,但他也就只以为他祖父是人缘好而已。

      问题根源纪竹姝寻着了,她就说,原来在江湖游历时只是些微孟浪,想事情还算周全的耿年衡怎么进了官场竟迟钝了?
      但这些弯弯绕绕耿年衡没必要知道,他以一颗赤子之心投身官场,只需要保持对他祖父的景仰之情就够了。

      “奏折你且别写了。”纪竹姝道,“陛下的圣旨其实别有用心。”
      纪竹姝不能眼睁睁看他将这会惹祸的奏折呈上去,于是打算干脆向他摊牌,也可以让他以后行事多些顾忌,自己在朝中也能多个助力。
      从头到尾纪竹姝都没想过耿年衡值不值得信任,他们相识于年少一起行走江湖指点江山,可以性命相托,没人比耿年衡更让她放心。
      “我下面与你说的你可能一时不能适应。”纪竹姝斟酌地说起,又不由一顿。
      耿年衡奇怪地打断她,“我的见多识广你还不晓得?何必顾虑?你直说便是。”

      哗变诚然事发突然,但其实她早前通过秘信已暗中与陛下定好了许多对策,那些对策虽是应对边关战事的,但于哗变只需稍加变通便完全适用。
      因此哪怕再严峻的局势其实天佑帝也不至于太慌张,所谓的半夜召集龙颜大怒全都是做给宁太师和其党羽的障眼法。
      宁太师本打算好安插亲信的户部左侍郎被天佑帝横插一脚,他已经对天佑帝的不学无术产生若有若无的怀疑。正常情况下他必定会谨小慎微,这障眼法便是为麻痹宁太师,使得他在私心作祟下脚稍乱不作他想。
      只要兵部在宁太师示意下可以插手边关兵事,那么宁太师必定会被他一直以来的心病所扰,冒然去牵制漠北纪家军。
      宁太师最忌讳的便是漠北的兵权。
      当初纪家军战无不胜让他忌惮不已苦于无从下手,终于熬死纪将军以为可以收编纪家军,结果派去漠北的人手却尸骨无存,纪将军的亲卫直接接掌纪家军,扬言必须亲见陛下才回京听封。
      宁太师自然不可能将皇帝绑去漠北,一切不了了之。
      纪家军税赋照缴,胜仗照打,宁太师想讨伐都没借口只能咬牙切齿等待机会。
      越是心有不轨之人越疑心他人有所图谋,宁太师便时时刻刻防备着纪将军回京勤王。
      宁太师为了纪家军手段使了不知凡几,但因为漠北战事总是与内地无干,陛下又擅长装傻总是能蒙混过去。
      宁太师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唯恐一意孤行惹得朝中反弹只好耳不听为静地拖着,直接拖成了宁党的一块心病。
      如今这块心病突然有了根除的苗头,容不得他不心动。
      只要他一动心便入了天佑帝和纪竹姝费心布下的阵。
      只要他们和纪家军引得宁太师朝廷军权兼顾不得自乱阵脚,到时不需要他们动手宁太师便会自毁长城。

      耿年衡不是局中人,对官场也不够熟悉,纪竹姝觉得与其解释太多反而让他疑虑重重,于是只是将陛下和自己的初步打算和他浅显地说了一些,让他放下心来不至于太冒失。
      纪竹姝觉得自己的最终还是要和耿年衡说清楚的,然而此时终究不是时候,耿年衡还远没有适应官场。
      但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耿年衡的承受力,见多识广的耿大人听过她的一番话后呆若木鸡。
      外面的更鼓响起,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耿年衡一夜未睡需要去耳房洗漱换身齐整的官服,他慌忙站起身,同手同脚地向外走。
      纪竹姝她在家已收拾妥当,于是直接在外等他。
      没多久耿年衡忽然撩着湿乎乎的毛巾跑出来。
      “我会尽力帮忙,给你保密,不给你添乱。”
      他说得斩钉截铁。
      但他尚在向下淌水的脸却非常没说服力,纪竹姝忍不住将他推回房间。
      “赶紧收拾,有话等我们路上边走边讲。”

      纪竹姝估摸他还需要不少时间,百无聊赖地晃悠回书房。
      实在对耿年衡那未完成的奏折不放心,她忍不住将其塞进木柜角落,若无其事地到门口等着。

      耿年衡与纪竹姝一同走到巷子外时,那里已摆好一顶软轿,两个车夫一前一后恭身而立。
      轿子和车夫都由朝廷给需要上朝却没有品级在京城建府,且没有条件买下人的官员分配,防止他们拎起官袍满城跑失了体面。
      然而,毕竟朝廷不可能在这一项上花费太多银两,那轿看起来其实颇简陋,支架也不甚结实。
      对于纪竹姝这种宅子在城外且品阶又高过五品的官员,吏部显然没有给她考虑,她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骑马进城再步行上朝的例外。
      不过这恰合纪竹姝的意,在她看来,坐那摇摇晃晃的小轿走街串巷远比步行到皇宫来得丢人。
      无奈的是耿年衡可不晓得她的想法。
      轿子只一顶,人却有两个,耿年衡坚信自己跑不过体格过人的纪竹姝,于是他先发制人冲了过去,到轿子前挨身一钻。
      等纪竹姝慢悠悠走过来时耿年衡已正襟危坐,撩起轿帷一脸遗憾地瞅着她。
      “太可惜了,先到先得,纪大人你看……”
      纪竹姝好笑地看他两眼,遂不计较地挥挥手,后退两步让开轿子的路。
      “耿大人您先请。”同时她还颇宽宏大量地做个恭送的手势。
      这下耿年衡挺惭愧,不过必然舒服更重要,于是他探出身一拱手,缩回去坐稳道,“走吧。”
      轿子悠悠抬起,慢腾腾地离去。

      纪竹姝不由佩服耿年衡的心宽体胖。
      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说得便是这样的人罢?方才被拉上自己的贼船就无忧无虑地去抢轿子?他真以为宁太师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不成?
      然而耿年衡的轿子已经走远,哪怕纪竹姝有一肚子的怨念想叨叨也没机会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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