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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东南炎热多风,即使静坐也是一身热汗,任适秋走南闯北,习惯于各种天气,来凛义山庄第三天水土不服的感觉自行消失。虽不喜鱼腥,勉强吞咽也还混得过去,幽禁于斗室之中,不是打坐调息就是静卧入眠,腹中未觉饥饿。
      见到薛子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的表情明显在说,落得这个下场,你还有心情嬉皮笑脸。指甲盖大小的疖子红里透光,不偏不倚地坐落在鼻尖之上,像配合鼻子主人的苦大仇深。
      她立即收敛笑容,垂下眼皮,恢复有气无力状。目光划过他的脖颈,只见一些小豆般的红点,或长或短,或尖或圆,有的连成一片,嚣张而俏皮,汗水浸湿衣领,他便不自觉地伸手去挠,转眼又红一大片。英明神武的薛副堂主也会起痱子,她拼命忍,结果还是嬉皮笑脸了。
      “看来他们没有为难你。”他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立在一旁的侍者接过酒壶,杯子空了立即斟满。
      任适秋心里说,你看这像为难的阵势吗?同你相比,我只是个陪衬,所以不要一脸精忠赤诚唯恐天下不知了。
      “还是薛副堂主想得开,明知鸿门宴也照饮不误。”
      “断头酒不可不喝。”
      他们总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平日再不对付,死期将至,多多少少生出点儿惺惺相惜。示意侍者斟了一杯,刚要相敬,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带着春风送爽般的微笑拱手为礼:“两位泰然自若,在下佩服。”
      侍者行礼,口称总管。
      任适秋想着此人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恍若未见也不大好,故正眼瞧了瞧,承认他并非透明。薛子赫心肠一向比她坚硬,身形纹丝不动,主动与她碰杯:“你我在此对饮已是幸事,此役中死难的兄弟只怕万古长孤独了。”
      朱总管原名朱有宝,少年得志,中年失意,晚年清苦,凛义山庄几年间大肆招揽人才,顺利将这即将作古的老人家收入囊中,朱老一番家业虽打理得不尽人意,名声却响,成为此处首屈一指的人物之后,本名渐渐无人提及,无论同道异道,一律称之为总管。任适秋只见过他一次,还是幽禁伊始,例行公事般的拉拢与劝降,今日摆出零零总总一桌美酒佳肴,大有不低头即杀头的意思。
      低头还是杀头,这是个问题。除了铁板一块的薛子赫,没人愿意痛快去死。
      “任副堂主,令姐之死另有缘由。”
      她正盯着一盘清蒸海蟹出神,那蟹壳亮得嚣张跋扈,可惜大红之日已成盘中之物,乍闻八竿子打不着的旧事,错愕了片刻:“哦?难不成是她想不开,自我了断?”
      “确是如此。”朱总管对她的讥讽毫不介意:“当日五陵门败北,生擒薄云天夫人,我等目的已达,不愿赶尽杀绝,便欲休书一封,请薄门主派人接回。谁知她提出一个要求,请庄主向对方索要十万两白银,我等方知夫人此时病入膏肓,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看清丈夫的真面目。不瞒你说,此事对于凛义山庄有赚不赔,倘若当真多了十万两银子,想必无人相拒罢?书信到达五陵门月余,有如石沉大海,又过了半月,薄夫人便去了,至今安葬在后山西海坡。至于江湖传言的身首异处挫骨扬灰,我等只好百口莫辩。”
      她听得入神,眉头一时皱起一时铺展,始终沉默着。
      薛子赫今天倒一副爱管闲事的样子,连着笑了几声:“庄主仁爱堪比孔圣。”
      “薛副堂主——”
      “不必枉费口舌,庄主抬爱,愧不敢当,薛某人自小家贫,书读得不多,忠义二字却还会写。”
      “那是自然。”住总管手捻胡须,打个哈哈。
      任适秋忽而问道:“薄云天收到书信,真的一次也未派人相询?”
      “倒是我方的信使滞留北方数月有余,五陵门中一派祥和,连庄主都诧异不已。夫人带领门众奋勇当先,若非伉俪情深,为何如此不顾性命?薄门主不该如此寡情才是。”
      “他与贵方合作,也是自愿的罢。”
      “这等唯利是图的小人,庄主念其驯服,偶有杂事驱使一二。”
      “我若归降,首当其冲便是取其狗命,庄主自也欣然应允?”
      朱总管万没料到她主动投诚,与先前的态度判若两人。那精钢宝刃一直为列疆国王室享用,如今成了山庄囊中之物,乃天大的一桩功绩,立即拍板。
      她欣慰地点了点头:“谢谢。”
      “今后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姑娘万勿客气。”
      “多谢你终于让我知道薄云天有多可怜,杀这种人只会污了我的剑。”看着住总管面色由红转青,有些过意不去,由衷地安抚道:“入玉风堂时日尚浅,但杨堂主待我不薄,忠义二字,不巧也会写。”
      不真诚还好,这一吐露心声总管大人更下不了台。薛子赫破天荒地发觉她的可爱之处,头一次产生并肩作战的冲动:“杨堂主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将仁义挂在嘴上,更不会以此为刀捅人要害。”
      朱总管定定地看着二人,目光平和,嘴角都没牵动一下。你只好认为方才被任适秋戏弄的尴尬并不存在,或者稀碎在这狡黠的坦然中了。
      酒壶已空,侍者掌灯,东南湿润,烛火都比别处微弱不少。她突然有些想家,虽然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也许只是想念自由的时光,和穿梭在时光中的人和事罢,只听朱总管道:“二位记得如何来到凛义山庄的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心绪刚刚平缓又气不打一处来。那帮所谓的精锐,委实看不出精在哪里,哦,也许不战而逃的时候精了那么一下子,不约而同弃刀跑路,扔她一人在狮子岭,差点儿酿成狮子岭惨案。至于薛子赫更别提了,力战不敌还好听点儿,他则被自己人出卖,夜里睡得正香,一根细细的迷香就给撂倒了,堂堂武林高手被下三滥的伎俩整得够呛,醒来已身在敌营,心在汉也无济于事。
      她不禁看了一眼薛子赫,意图在对方脸上找到同样的情绪,可惜没情绪,他老僧入定似的闭上眼睛,对一切充耳不闻。
      “有兵无将甚是可悲,有时有将无兵,也是绝顶凄凉之事。”朱总管道:“庄主一生最不愿眼见英雄无用武之地,时而感慨以二位之才,本该大展宏图不可限量,却屈居于岌岌可危的玉风堂。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大厦已倾,何必固步自封一同殉葬?
      薛子赫叹道:“总管聪明绝顶的人,难道看不出鄙人是块茅坑里的石头?”
      气氛再一次将至冰点,再厚颜无耻的人也坐不住了,朱总管的嘴角终于微微抽搐,起身道:“薛副堂主忠肝义胆,果然名不虚传,两位慢用。”
      “等等。”他忽而转身。
      朱总管停步,眼中尚有一丝希望。
      “任副堂主为庄主惜才之意打动,已改变心意,这便面见庄主亲自道谢。”意味深长地抱拳相送:“薛某人冥顽不灵,连累之处还望海涵,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
      唱的哪出……
      她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瞬间想到无数可能。保全实力假意投诚还是博取信任伺机行刺?姓朱的不是傻子,未串通好的戏码经不起任何推敲。
      总不会薛子赫怜香惜玉,知她碍于身份不得不顽固到底,有意成人之美。面和心不合已久,生死关头居然很是反常,低声道:“照理我该谢你,不过——”
      “咱们不是夫妻,不用患难与共生死相许了。男人做事无需女人牺牲,你有资格苟全性命。”
      她干瞪眼:“照理我该谢你,不过好好说话会死吗?”
      朱总管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位依依不舍,老朽先行回避。”
      又一个不好好说话的。
      她眼皮翻到天上去,心里滚过无数恶毒的话语,看着薛子赫人之将死却依然硬邦邦的样子,一贯的冷心肠淌过热流。这人行事甚不厚道,却非小肚鸡肠,自视甚高却极有担当,唯独毁于孤傲的性情,就算帮人未必讨巧。
      “比起太多不是男人的男人,你够让我说声佩服。”
      “哈哈哈。“朱总管仰天大笑:“我输了。”
      侍者打开房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略带咸涩的气息。
      “我与庄主打赌,薛副堂主虽忠于旧主,然则世易时移,难道毫不变通自寻死路?庄主不以为然,说道叛国之将不可用,薛子赫若是背离玉风堂,便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朗声道:“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老朽心服口服,二位请。”
      原本守卫森严的走廊空无一人,大门洞开任凭来去。
      任适秋冷哼:“庄主何意?”
      “他日江湖相见就是朋友,到时老朽略备薄酒,还望与二位一叙旧情。”
      薛子赫再不为所动也疑惑了:“在下愚钝,总管不妨明示。”
      “庄主从无相害之意,只素有怜才之心,故命老朽加以款待。日后二位遇上什么麻烦,凛义山庄必将鼎力相助。”朱总管拱手:“自古英雄多磨难,二位且珍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面没有一刻平静。浪花拍打礁石,海鸟不停嘶鸣。
      薛子赫的心境前所未有的清明。
      “好一招以退为进,江湖中人从此对凛义山庄交口称赞,仁义二字当真可以为刃,割的却是伪善的尾巴。”不住摇首,缓缓道:“这份火候够咱们修炼十年八年,也许拍马还赶不上。”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玉风堂名存实亡,我们除了投靠他们还有什么路子可走?一死容易,活着却难,活得有滋有味名利双收更难,高处站惯了,一朝跌下谁能宠辱不惊。”
      任适秋不得不承认凛义山庄走了招妙棋,步步为营,进退皆胜,事已至此唯有听天由命,便问他接来下有什么打算。
      “堂主下落不明,我想西行。”
      “你差点救我一命,虽然没成,这情却不好当作不存在。”她抚平被风卷起的衣角:“一起罢。”
      他立即反对,不假思索地道:“男人做事无需女人牺牲,寻找堂主是我个人意愿,再说今时不同往日,眼下我多年功绩毁于一旦,已如行尸走肉——”
      兄台你是否太自恋,你报恩,我也报恩,大家结伴同行而已:“确认堂主无恙我才心安,苟且偷生还是舍身取义不劳费心。男人做事确不用女人提点,但你最好寻清净处避避风头,从前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如今失势最雀跃的只怕是往日的仇家。”
      他不置可否,无声地扬了扬眉毛。她几乎同时觉得异常,警醒地观察四周,远处的礁岩上站了一个神情倦怠的年轻人。
      “两位郎情妾意,旁人看了都要嫉妒。”谭正春咯咯笑。
      “抱歉打扰雅兴。”谭正奎随之止步。
      老朋友了,西域一别数载,只有温瓖仿佛更沉闷了些。
      一说即中,仇家还真来了,却是自己的旧日恩怨:“此事与你无关,就此别过。”
      “你知道男人最悲哀的地方在哪儿吗?”薛子赫苦笑:“危急关头女人可以一走了之,而男人只能硬着头皮充当好汉,就算他死了,也只能含笑说一声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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