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澄宵

8、第八章

　　回去时小洋人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我把他放在床上，让赵大狗半抢半借来几床被子，小心地裹住他。摸摸他的脸，烫得吓人。
　　“去喊东街的那个老大夫！”我回头吼向赵大狗。赵大狗反应过来，慌忙跑出门外，过了一会又气喘吁吁跑回来：“飞哥，太晚了，他家药馆已经关门了。”
　　“那就把他拖出来！”我紧紧抓着小洋人的手。他的手心滚烫，我的内心却发凉。我真他妈的害怕。
　　“……哎。”赵大狗再次跑了出去。
　　“托，阿托。”我轻轻地唤着他。他的睫毛一颤一颤，很不安稳。眉毛不自然地紧扣着。嘴唇发白。我的眼前渐渐模糊。
　　“阿飞哥。”
　　“托！”我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昏迷的小洋人。回头看，是呆立着的赵二狗。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阿飞哥，你哭了……”
　　“操，”我低骂一声，用手一抹脸：“你看花了。”
　　他不再说话，走上前，似乎要触碰小洋人。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干什么！？”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忧伤：“他这样不行。要用酒或者温水给他擦擦。”
　　我猛地想起，以前我风寒时，额娘就是叫人用酒给我擦身。
　　家里没有酒，我只好烧了一些开水兑着凉水给小洋人擦身。赵二狗很自觉地避了出去。我擦完后小洋人果然降了一点温。很快，老大夫不情愿地跟着赵大狗进来，在我的威逼下认真开了几帖药，连夜把药煎了出来。
　　“怎么样？”
　　“烧退了。”我收回试温的手，松了口气。小洋人的气息平稳起来，眼睛安然地阖着。我回头对赵二狗说：“还是你小子脑袋转得快，我蠢得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赵二狗笑了，笑得有些别扭。
　　“阿飞哥，你喜欢他？”他轻轻地，试探性地问。
　　我不自然地咳嗽两声，算是默认。
　　我不知道赵二狗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该说的，我都说了。希望他明白。

　　过了几天，大粪来找我。老洋人于心不安，给罗子的喜事送来贺礼，算是对我的补偿。大粪环视了一周，鄙夷地说：“你就让少爷住这种地方？”
　　我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大粪气结：“少爷怎么看上你这么个流氓！”
　　我又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大粪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了会，又说：“我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当然希望他好。你要是敢对不起少爷，仔细你的皮！”
　　我再次翻了了个白眼：“你下次带点药过来。他身体不好，给他备着。”
　　他“哼”了一声走了，第二天果然送来了一大堆药，中药西药都有。我拍拍他的肩：“你这人，对中国人不好，对西洋人倒是挺上心。”他狠狠瞪我一眼，像初见时骂骂咧咧地走了。

　　到了罗子办喜事的那天，我们总算把罗子的家搞得能够入眼。罗子穿着一身大红礼服跑过来，憨憨地问：“飞哥，怎么样？”
　　我看他一眼：“人模狗样。”
　　他“嘿嘿“地笑了：“谢谢飞哥夸奖。”
　　吉时前，我点燃了最后一个大红灯笼。罗子已经在门口等新娘。小洋人也要去凑热闹，我拉住他，来到屋顶下。
　　我放好一早准备的梯子，示意他跟我爬上去。屋顶上很结实，我事先加固过。拔掉几根杂草，铺了几床被子。
　　“坐这。”我拍拍身旁铺好的被子。他坐下后，我又用另一床被子裹住他：“阿托，觉得冷吗？”他顺从地坐在我怀里，轻轻摇摇头。
　　“等过段时间，我们就离开这，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过一辈子。”我把下巴抵在他的头发上，感受他绸缎般丝滑的发丝，温润的，如水的。
　　“为什么？这儿挺好的。”小洋人声音透着安宁。今天的夜幕，让人安心。圆润的月亮旁若无人地一枝独秀。黑色的夜黑得并不彻底，几抹铁蓝色的流华像极了小洋人的头发。我虔诚地吻在他的发梢上，感激这来之不易的温度。
　　“听我的，好不好？”我紧紧搂着他。
　　小洋人抬起头来，璀然一笑。流光溢彩的黑眼睛透着白日的光。“好。”
　　屋下渐渐热闹起来，看来人来的差不多了。新娘子貌美端庄，就是眼睛不好，竟然看上了罗子。我轻轻笑，祝你们，百年好合。
　　“江，我们去英国买个小岛吧，”小洋人突发奇想：“肯定没人住。”
　　“小岛？你买得起吗？”我嘲笑他。
　　小洋人认真地想了一会。我以为他明白了现实的残酷，谁知他一本正经地说：“按我现在的资产，是很容易的。”
　　“靠，”我低声咒骂：“你到底有多少钱！？”我到底是高攀了怎样一户人家！？
　　“也没有多少，”小洋人有些自嘲地笑了：“有钱又有什么用呢。”
　　我看着他酸楚的笑容，知道他又想起了陀婆婆。上一辈的恩怨，又何必要下一辈受伤害。愈发用力的搂着他。我心疼，真他妈的心疼。
　　“没事的，等到我们住到小岛里，就在屋子里修一个大大的祠堂，你每天都拜一拜佛祖，他一定会感动，然后对你特别好。我保证。”
　　“不用。真的。我再也不信佛了。我明白了，征服一个人的，从来不是佛祖，而是另一个人。就像爸爸妈妈。”小洋人把脸埋进我怀里。我静静拥着他。直到今天我才懂得，喜欢一个人，悲伤欢喜都是连着的。他悲伤时你比他更想哭，他高兴时你比他更开怀。即使，这一切与你无关。
　　屋下越来越热闹，看来快要开始了。
　　“阿托。”
　　“嗯？”
　　“抬头看。”
　　“什么？”他疑惑地抬头，一刹那万紫千红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
　　那些瑰丽的花朵开在天上，仿佛神圣不可侵犯，却又向人间撒下诱惑的种子。再没有人，能调出这样纯净却又风情万种的颜色。一切的痕迹不过是鱼群摆尾时留下的浪花，在深沉的夜里绽放。如此绚烂。如此寂寞。如此毫无顾忌。如此奋不顾身。
　　“中国烟花，质量有保证。”我调笑道。他久久没有反应。低下头来看他。他傻傻地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天。赤橙蓝靛的光彩轮流在他脸上闪过，像在梦中。
　　屋下的新人已经拜起了堂，一群人很没节操地起哄，完全不管该有的秩序。从屋顶上看不清罗子的表情，但用脚趾甲都能想到，除了傻笑，还是傻笑。
　　傻人有傻福。希望如此。
　　我又看向小洋人时，发现他眼睛亮得吓人。朝圣者一样仰着头，无意识地咬着嘴唇。有萤火虫从他眼里飞出来。
　　“你怎么哭了！”我慌张地用手擦干那些滑落的泪。
　　“江……”他突然热烈地吻我的嘴唇，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客为主。这是我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柔软的质感有难以言说的甘甜。美妙得快要醉了。
　　“阿飞哥，不好了！”操，谁这么煞风景！？
　　我不理他。
　　“阿飞哥，你快下来啊，罗子的新娘被洋人抢跑了！”
　　“什么！？”我放开小洋人。向下看，正看到罗子穿着大红的喜袍，像个疯子一样追着一辆西洋车，后边跟着一大群人。
　　“罗子！”我跑到瘫在地上的罗子面前。罗子抬头，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我要杀了他！操他妈的洋人！我要杀了他！！！”罗子发狂地跳起来，又要往前追。
　　我一记手刀打昏他，把他交给小洋人，对其他人说：“谁看清车子往哪边开的，给我在前边带路，其他人照看罗子！”
　　小洋人拉住我，我摸摸他的头，示意他在罗子家等我。
　　这个晚上，注定月圆，人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