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茕光》十四夭华

20、[家教同人]圣咏不息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与神，在地上平安归与他所喜悦的人。
　　即便昔日教堂归于尘土，弥赛亚不肯眷顾你的故乡。
　　但你的心中，希望不灭，圣咏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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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莉艾拉并不算个合格的基督教徒。
　　她虽然熟读圣经，按时做礼拜，做足了一个教徒该做的事，实际上她压根不在乎上帝是什么鬼，那玩意既不能换回她死于饥饿的弟弟，也不能让抛弃他们姐弟的父母回来。受洗礼后父母还装模作样在她脖子上挂上一个十字架，过后家道中落除了那个该死的破十字架什么东西也没留下，她不得已拿它给弟弟换了一块面包，可并没有什么用。
　　“我听说绘制教堂新修的墙的是个小姑娘？”
　　正在整理颜料的奥莉艾拉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少年站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但听说话的声音语气可以想象是个来自良好家境的少年，他正和神父谈话，举止得体，神态自若，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比他大得多的长者，而是一个同龄人一样从容。
　　“她是阿米地奥的徒弟，也算是养女了吧，手艺比阿米地奥还好，怎么说，她是个天才。”
　　红发少年回头望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了一瞬间，随后又立即错开。
　　唱诗班开始排练起赞美诗，神父和少年像是熟稔的朋友，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倾听，而奥莉艾拉收回目光，看向面前新砌好的墙，不久以后这上面便会被她画上弥赛亚复活的故事，可以想象到时候教徒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这个焕然一新的教堂。
　　但她不在意这些，她只知道画完这个她能得到的是为数不少的报酬，至少够她再修缮一次阿米地奥的房子，那个房子从阿米地奥去世以后就开始漏雨，虽然西西里少有雨天，但一旦下起来房子根本就住不了。
　　想得有些远，奥莉艾拉没注意到渐渐靠近她的少年。
　　“你的确是个天才。”少年看着奥莉艾拉上周才画完的一面墙，“四圣徒像画得很美，你一定是真心爱着这份工作的。”
　　奥利埃拉回头，午后日光透过玫瑰窗裹上斑斓色彩洒落在地，少年面朝墙壁站立，他忽然转身，红发如火焰燃烧一样耀眼，此时他咧开嘴真挚地笑着：“我是科扎特·西蒙，不知道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教堂内赞美诗的吟诵声悠远神圣，她的思绪恍然坠入云端之上，一瞬间，奥莉艾拉平淡无奇的脸上迸发出惊人的神采，让科扎特有些晃神，然而奥莉艾拉却猛然转身，开始飞快地在墙上打起草稿。
　　“抱歉西蒙。”神父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奥莉的脾气有些怪，你不要介意。”
　　科扎特回以他毫无芥蒂的笑容：“这没什么，我能在这里看她画画吗？我从没见过壁画的绘制过程。”
　　神父沧桑的面容上浮现慈祥宽和的笑容，他说道：“当然可以，不过会画很久，尤其是这几天奥莉的助手病了，大概等到下周才会有雏形。”
　　神父并没有夸张，虽然这面墙并不大，但绘制一个故事绝不轻松，描画草图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而且奥莉艾拉似乎重画了一次草稿，不过，这件事除了她本人和科扎特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为什么要重新画呢？你的原稿也很美啊。”
　　科扎特望着初现轮廓的草稿，出声问道。
　　奥莉艾拉沉思了一会儿，在取颜料的空档回答他：“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在你的身上找到了弥赛亚复活的灵感，我只是在遵从我的心。”
　　“从我身上？虽然不太理解，不过奥莉真的很喜欢这个工作呢。”
　　被人拆穿的奥莉艾拉略显恼怒，回头一看，身后的科扎特笑脸盈盈地望着她，仿佛料到她会生气一样，深红色的瞳孔里有着孩童一样纯真清澈的情感，对上这样的一双眼让奥莉艾拉措手不及，抿着嘴，索性不去看他，自己又爬上手脚架继续专心画画。
　　“你说得没错，我喜欢这个工作，也喜欢我的作品，不过，教徒对他们的喜欢将胜过我千万倍。”
　　科扎特神色有些落寞。
　　教堂之中，年幼的孩子用稚嫩的嗓音赞美着主，他们忍受着贫穷，忍受着不公，他们相信只要赞美主、相信主，就能得到拯救。
　　神父说：“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与神，在地上平安归与他所喜悦的人。”
　　他这么对眼前这个女孩说的时候，她那平日温顺无害的脸上弯出了一个古怪笑容：“信仰上帝的人最后都去了天堂，不信他的，都在这个人间地狱。”
　　科扎特竟然无法反驳。
　　“那你信不信？”
　　奥莉艾拉坐在高高的手脚架上，晃荡着双腿，似乎还真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信。”
　　科扎特笑了起来。
　　“你也是对不对？我们都还活在地狱里呢，怎么会相信呢。”奥莉艾拉手里的笔指了指外面唱诗班的孩子和神父，“他们和我们不同，他们虽然尚且活在人间，心却早已被迎接到了天堂之中。”
　　孩子们纯真稚嫩的面庞，神父慈祥宽和的笑容。
　　科扎特觉得心口有钝钝的疼痛。
　　然而有笑声却从头顶传来，一抬头，坐在高处的奥莉艾拉低头看他，金色卷发在搭在肩头，她的笑容真挚：“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却觉得，真正的天堂需要你的引领。”
　　对于教徒来说，这样的想法是渎神，是罪恶，但是奥莉艾拉却说得理所当然，她的性格带有艺术家常有的偏执和坦率，科扎特明白她真的只是说出了她的想法，可谁有能相信呢？教徒们的信仰从来只有一个，是他们的弥赛亚，他们的救世主。
　　“别再说小姑娘的傻话了，不管你从谁那里听说了我的事情，为了你的安全，少说些这样的话。”
　　科扎特察觉到她话中的危险，板着脸故作严肃。
　　不过奥莉艾拉并不能理解他，她的心里自有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她当她的怪人，世俗无法制约她的想法，科扎特也正是觉得她这一点奇妙。
　　“你和你的朋友，或许真能做到。”
　　也不愿意再去追问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科扎特看着她透亮的蓝色瞳孔，一边想着是不是艺术家的眼睛都这么有灵性，一边觉得胸腔之中有一股暖流涌动，使人陡然发现被人信任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奥莉艾拉已经全神贯注的投入了绘画之中，专心画画的奥莉艾拉的侧脸认真得可怕，大概那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狂热和执着，而在科扎特的眼中，这样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之中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离开前，科扎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在光影之中纤弱得不可思议，却挺直脊梁，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执着的坚定。

　　穿过肮脏昏暗的巷子，科扎特在巷子的尽头看到了一个身影。
　　“Giotto，你怎么回来了？”
　　金发少年拧起眉头，神色怏怏：“谈判失败。”
　　科扎特却松了口气：“我已经猜到了，Giotto，温和的手段是无法拯救这里的。”
　　暮色渐沉，不知名的巷尾，两个无名少年无声伫立。
　　科扎特忽然一笑，打破长久缄默：“有个人告诉我，信仰上帝的人最后都去了天堂，不信他的，都在这个人间地狱。Giotto，我们是否还该相信上帝？”
　　Giotto抿着嘴沉默许久。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坚持吗？”科扎特叹息，“其实我也不愿走上那条不能回头的路，我知道你的顾虑。”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奥莉艾拉的话，然而他听到他说出的话却是：“那……我们就再尝试一次吧……”

　　当科扎特再次来到教堂的时候正是午后。
　　以为奥莉艾拉还在工作的科扎特没想到一进来看到她躺在长椅上睡着了，中殿内除了她以外空无一人，即便是睡着，奥莉艾拉依然是蜷缩着、紧皱眉头，一副防备姿态，两人离她还有很远，奥莉艾拉就被吵醒了。
　　“科扎特？”
　　科扎特挠挠头：“吵醒你了？抱歉奥莉。”
　　虽然的确是这样，不过现在她的目光显然被科扎特手中的东西吸引了，意识到奥莉艾拉对他带来的东西的兴趣远胜于对他的，科扎特连忙把手里的礼物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你不是说有空给我画一幅自画像吗？这算是礼物。”
　　奥莉艾拉有些惊喜，抬头看了看科扎特，眼底的警惕也在他真挚的笑容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捧在她手心的，是一盒精致的颜料。
　　“我有个朋友认识一个非常有名的画家，就从他手里买了他自己做的颜料，我知道你自己也会做颜料啦，不过我听说他制作的颜料是装在特制的铝管里的，所以想你说不定会喜欢，就托他带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科扎特闻到了不知名的香味，完全罢工的大脑隔了很久才意识到，那说不定就是奥莉艾拉身上的味道，他知道奥莉艾拉不会用那些贵族小姐常用的香水，而这个味道其实也并不是很特别，可是当奥莉艾拉踩着长椅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味道比那些香水的味道更加让人留恋，以至于奥莉艾拉松开他的时候竟然有点舍不得。
　　“上帝啊！我真不敢相信！”奥莉艾拉紧紧抱着那一盒小小的颜料，科扎特看到她的眼里都有泪花，“……我听说意大利出现这种颜料以后一直想见见……真的……我想要这个很久了……我以为我不可能买到这个的……因为……我真的太高兴了谢谢你科扎特……”
　　科扎特不能体会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这个颜料虽然不贵却的确很难买到，但按照这几天他对奥莉艾拉的了解来说，他是很难想想这个情绪内敛、处处防备的女孩会露出这样……像小孩子一样的神色，不过想到这个女孩对于绘画的狂热，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说起来，奥莉艾拉的收入并不少，可是她的生活却格外拮据，想必和她对于画画的这份执着不无关系。
　　“只是因为想让你给我画一幅好看的肖像画而已，不用谢我。”
　　虽然送给了奥莉艾拉对她而言相当贵重的礼物，科扎特却说得轻描淡写，奥莉艾拉有些感动，连忙搬来了自己的画具。
　　“现在就可以画，你在第一排坐着等我一会儿吧。”
　　科扎特有些惊讶：“你不是还有工作吗？”
　　奥莉艾拉边跑边回头解释：“没关系的，我今天晚上多待一会儿就行了。”
　　虽然科扎特不愿让奥莉艾拉熬夜，但却抵不过她的热情。正是一天当中光线最好的时候，奥莉艾拉全神贯注的投入到创作当中，而科扎特则可以趁此机会肆无忌惮的打量奥莉艾拉。之前并没有太注意奥莉艾拉的容貌，仔细看看，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营养不良的话，奥莉艾拉的模样应该比现在更出色，不过作为一个独居的十八岁少女，长得过于出色并不是件好事，或许是处于这种考虑，她才从不在打扮上下功夫。
　　但真正的美貌是不会被朴素的衣着所掩盖的，认真作画的奥莉艾拉有着能让许多男人怦然心动的侧脸。
　　科扎特突然这么想到。

　　比他想象的时间要短，奥莉艾拉很快就画完了，颜料未干的画布上，坐在彩绘玻璃前的少年容貌年轻而充满朝气，背面打来的光让他的脸变得朦胧却又有些神圣感，整个画面呈现出浓郁的宗教气息，像是给某位神明所画的一样。
　　“你这幅可画得比四圣徒像还要神圣。”科扎特开起玩笑。
　　而正收拾画具的奥莉艾拉却回头说道：“我说过，我只遵从自己的心，况且，我要补充一点。”
　　她指着那副在阴影中的耶稣复活像说：“不只是四圣徒像，这幅画将比那一幅更好看。”
　　那一瞬间，科扎特看着她蔚蓝色的眼眸，仿佛听到了她心底的声音。
　　结局从那一刻已经注定。

　　两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意义是在他们十八岁的秋季。
　　一向晴朗的天气忽然反常的下起了细雨，科扎特和Giotto站在废墟之中，无声伫立。
　　他们曾经以为，死亡是最大的痛苦。然而当死亡盘踞在头顶，当死神的铡刀无声无息的抵住他们的喉咙却不知何时动手——
　　他们终于体会到，奥莉艾拉所说的话的意义。
　　这个世间，活着的人都处于地狱之中，但是那随着化为尘埃的教堂而死去的十一个人，却已经上了天堂。
　　镇上的唯一一所教堂被黑手党烧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小镇，人们一方面愤怒于黑手党的肆意妄为，一方面却充满了不安和恐惧，黑手党的作为不过是为了震慑这个蠢蠢欲动的小镇，因为他们渐渐感受到了这个镇上的人们躁动的心，不断增加的警力、收税，已经无法控制，而这些满脑袋女人和酒肉的贵族们想出了一个方法。
　　屠杀。
　　如果身边的人轻而易举的就死在贵族的手里，想必这些卑贱的平民们就能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吧。
　　他们是这么想的。
　　雨越下越大，两人都没有打伞，毫无遮掩的暴露在深秋的雨中，却毫无知觉。
　　科扎特惨白的嘴唇颤抖着，跌坐在一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废墟当中，然后开始翻动石块，任凭指甲折断，碎石割破手指，他依旧失魂落魄的在寻找着什么。雨水和他的血混合交融，偶尔有还算完整的墙壁上能隐约看出原本用颜料做的画。
　　在天空被夜色吞没的最后一刻，科扎特和Giotto找到了奥莉艾拉。
　　Giotto不能确定这个人是谁，因为大火和坍塌的墙面将这具尸体毁得面目全非，虽然是穿着长裙，但很难想象这个人是科扎特口中面容清秀的女孩。
　　然而科扎特一看到她，眼泪便挣脱眼眶，不受控制的冲刷着他的脸颊。
　　因为，奥莉艾拉至死都一直抱着她还未画完的、要送给科扎特的画。尽管她面目全非，这幅画却在大火中奇迹般的只烧坏了一角。

　　——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却觉得，真正的天堂需要你的引领。
　　——你和你的朋友，或许真能做到。

　　城镇重归宁静，远处的钟塔传来缓慢凄凉的钟声。
　　科扎特将画交给Giotto，抱起了奥莉艾拉的尸骸，他看着满目疮痍的废墟，听到自己说：
　　“……Giotto……我们要靠自己保护这个城镇……”
　　“建立自卫团吧，Giotto。”
　　十九世纪，两个少年的决定，就此掀起了腥风血雨。

　　而科扎特怀中安眠的少女，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日终将到来到来。Giotto手中的那幅画，那个人坐在光彩流离的玻璃窗前，笑容爽朗而慈悲，那日作画时，少女看着眼前的景象，默默地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即便弥赛亚不肯眷顾你的故乡，但你心中，希望不灭，圣咏不息。

　　—FIN—

　　给殿叔的第一篇生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