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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往昔如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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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剑刺来的一瞬间,他,突然记起了他的姐姐。
那一年,他只有四岁,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四岁的事情会如此深刻地刻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轮回地演绎,他四岁那年,仿佛天上挥下了一把巨剑,将他的人生一剑斩裂,徒留他在这斩断光芒的阴影里,回忆曾经的温暖。
那一斩,痛彻心扉。
那一年,他的姐姐,刚刚十五岁及笄,发丝如瀑,容颜似雪。那时候,姐姐刚刚跟邻家的生哥哥定了亲,她脸上的表情,娇嗔明媚,仿佛是他记忆中最后的温暖,灼灼地似天边的晚霞,虽然那时的他,并没有真的看懂。
但他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在昏黄的油灯下,姐姐飞针引线,大红的衣服似乎要将她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释放出来,她摩挲着红色的嫁衣对他笑道:“小弟,姐姐以后还是会呆在你的身边,小弟高兴吗?”
“嗯,嗯”他吃着生哥哥买的桂花糖,懵懂地点头。
然而这一天,都被惊天一斩,断了生机。
一场天灾汹涌而来,滔天的巨浪如同肆虐的野兽,将他们的家园整个吞没。爹急急忙忙地翻过一张家中尚算齐整的桌子,将他和姐姐放了上去,当他们的土坯房子摇摇欲倒的时候,爹和娘亲还掀起家中的床单,围着那桌腿绕了一圈,以防他们被浪头打下来。
汹涌的洪水瞬间将他们的屋子冲垮,他和姐姐所乘坐的桌船顺流就被冲出了家门,他看到那水上挥着一只黝黑粗糙的手掌,似乎要跟他们告别,可是瞬间,就被倒塌的墙壁盖住了。
姐姐死死拽住娘亲的手,将娘亲也拖出了屋子。可因为娘亲的重量,那桌子倾斜的很厉害,似乎马上就要翻了过来。娘亲使劲掰开姐姐的手,他还记得娘亲当时的目光,虽然有些忧伤,却还是微微含着笑的,娘亲无声地动了动嘴:“好好活着。”
在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娘亲终于也没入了水中,她临去时的眼神,有着万般的不舍和伤痛,但更多的,却是慰藉。
大浪滔天,淹死的人畜浮在水面上,让白天黑夜都一片死寂,仿佛这天地间除了他们,便再无生气。他握着姐姐的手说:“姐,我怕”。姐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使劲攥着他的手,低低的呜咽,从此以后他们就是相依为命了。
那一次,他们足足在水上漂了两天三夜,大雨滂沱,死尸满眼,他颤颤地哭着,不知道是不是就像一场梦,醒来以后爹还是喜欢用大手摸他的头,姐姐还是偷偷地给他藏蜜饯子吃。
水退去之后,庄稼颗粒不剩,侥幸存活的人们,都开始了奔走他乡的流浪生活。他和姐姐也在其列。
那是一段何其悲怆的岁月,失去父母的姐弟俩,裹在单薄破旧的衣衫里,混在一群无精打采、满面菜色的人群中间,身边的人似乎随时就能够倒下去,化作一具冷硬的尸体。然后瘟疫就开始肆虐,腐烂的尸体成为瘟疫的源头,以毁天灭地的威力传播开来,曾经他一度以为,他和姐姐,很快也会成为那一堆腐烂的肉骨,追随爹娘而去。
姐姐内心深处的柔韧却似苇草一般风吹不断,她带着他,尽量走一些冷僻的小径,靠林中的露水野果为食,也幸好那段年月,猛兽多居深山,他们竟然平平安安地走到了洪水、瘟疫波及不到的地方。
他们蓬头垢面,如同乞丐一般,随时随地都需要忍耐饥饿和寒冷,时刻忍耐鄙夷和拳脚。
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柔弱的孩子,是不是因为还有姐姐在,所以他在她的保护下,还是那样一个柔弱的孩子?怕冷怕饿,总是痴迷地看着街头卖的冰糖葫芦,红艳艳亮晶晶的,看着眼睛都要甜丝丝的了。
但是,那只是他们的一个梦,一个遗留在曾经的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偶尔的时候,也会有大发善心的人,端给他们热腾腾的剩菜剩饭,但他们所能提供的也不过是一饭之恩罢了,他们,也是在这艰苦世道下求活的人,末了,他们也不过是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但更多的时候,只能接收别人的白眼和欺凌,被恶狗追着满街跑,身后还不时传来恶意的喧笑。就连街边的乞丐,也怪他们抢了地盘,毫不留情地驱赶他们。
但是,他有姐姐,姐姐从来都是紧紧地护着他,把他护在自己的身后,握着他的小手,说:“小弟不要怕,有姐姐在,爹娘也会在天上保护我们的。”那个时候,他信了,他以为,他和姐姐,是有爹娘保护的,就算日子苦点,总是饥寒交迫,可是,爹娘还是给他留下了姐姐,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直到有一天,那一天,他突然醒悟,如果他能够强大,能够保护姐姐,是不是,他将不再是个孩子,而姐姐,还是会再拾回那样娇嗔明媚的颜色?
那一天,那一天,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殇痛,甚至远远超过了,大水卷走父母的那一天,他记得那般血色漫天的晚霞,他记得那般绝望忧伤的面庞,他记得那般铭心刻骨的恨意!
是的,铭心刻骨,一往万年,他的心,他的血脉,早已被那一天研磨成粉碎的肉酱,再也捡拾不起,一丝一点作为孩子的快乐。
那时候的他,在长久的饥饿和疼痛的麻木中,只有牵着姐姐的手才是安慰,那个时候,姐姐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们总是随走随歇,幕天席地。他记得那时候姐姐叹了口气,将衣角在郊野的河流中蘸湿,轻柔地给他擦了擦脸,姐姐看着他的目光里有一丝暖意,她说:“小弟,我们会活下去的,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他点点头,看着姐姐呆呆地坐在小河边,她的倒影便映在水波明媚的河面上,她枯草一般的头发和她满是污垢的面庞,已经让她看不出来,她还是个青春娇艳的少女。她的手在清澈的水流中搅动,双眸定定的出神,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姐姐也像他一般,总是在无意间就会看到爹的大手,还有娘亲的笑脸?
姐姐终是什么也没说,也只是用衣角擦了擦脸庞,露出了她曾经明媚如霞的面庞,他的姐姐,本来就是个美人呢。
只可惜,红颜薄命,自古皆如是。
他们,遇到饿一群地痞流氓,那些衣着不整,歪头斜帽的地痞,终于成为了冥冥中最后的那只手,将他推入了黑暗的地狱。
那群地痞,见这郊野之地竟然有着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和一个幼小的孩童,看他们衣衫破烂必然是无家可归的人。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午后又太无聊,太寂寞,太没有事做,这似乎就是天赐的艳遇,他们岂会放过?
那帮地痞呼哨一声,一拥而上,围住姐姐便动手动脚。姐姐张皇地挣扎了几下,奈何身娇力小,反倒惹得这帮地痞哄笑不止。
“姐——”他瘦小的身子在外围使劲地向里钻去,一个左腮上有一颗痣的地痞拎着他的领子,抬脚一踢,他的身躯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到一棵大树上,小小的他,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来,染红了青草如碧丝。
那帮人又是一阵哄笑。
“刺啦”一声,似乎是布帛破裂的声音,他听到姐姐尖利地叫了一声。
他竭力地想直起身子,可后背的剧痛却似乎抽干了他的力气,让他每一次的努力,都徒劳无功。
那帮人却发了一声喊,三两个人抬着姐姐就向不远处的树林跑去,姐姐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就像那天空中中了箭的鸟儿,在泣血悲鸣,那样绝望无助的悲鸣,如利刃一般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趴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撑住地面想要起身,柔韧的青草已经在他的手中被捏成泥浆一般,翠绿的颜色燃着血,反衬出鲜明的狰狞,他的唇边滴着血,他却还是在竭力抬着头,向林中看去,那里,传来姐姐凄厉的哭喊声,还有那般猥亵得意的狂笑声。
姐姐,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渐渐地,姐姐的尖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仿佛死过去一般。天空中爬满了鲜红的晚霞,红的惊心,就像用谁的鲜血染红了一般,仿佛下一刻,一场血雨就会倾天而下,将这世间的冤屈都侵成血色。
仿佛过了有百年之久,林中飞鸟乱飞,走兽相避,他看不到她,在那重重林木之后,他一直看不到她。
那群人终于意得志满地走出了树林,每张脸都是喜上眉梢,他们一边笑一边污言秽语地聊着,偶尔还会回头看一眼那树林,彼此眼色传递,哈哈大笑。
他趴在树下的阴影里,在火烧过一般的晚霞里,竭力地抬着头,那眼神如铁笔银钩一般,一笔一画地刻画这那几个人的面貌,一个两个……八个,一共八个人,他一定要记住他们的脸,他一定会记住他们的脸。
走在最后的那个人,赫然是刚刚飞脚将他踢飞的那个人,那人脸颊上暗黑色的痣都发着油光,落在他黑暗的瞳仁里,终是合二为一。
那群人,得意之余,却谁也没有在意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孩子,这样一个仇恨他们的孩子。
又过了许久许久,直到火烧的血一般的晚霞都要被黑暗吞没了,他才看到他的姐姐,他的姐姐,一点一点从树林子里面爬出来。姐姐用手紧紧抠住地上的青草,破烂衣服的身子在一层层的落叶上爬过,地上,是触目惊心的一道血痕。
姐姐爬到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说:“小弟……不要怕……有……姐姐在”。
姐姐那张曾经漂亮的脸庞,满是泪痕和血痕,两腮都肿了起来,眼角也破了,凝固的血块像一道道深紫色的伤口。
他愣愣地忘了哭,姐姐却在竭力地对着他微笑。
然后,他们遇到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人——杀手门的上一任门主。
那个时候,林间河畔,是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那人的整个身子都是裹在黑色的斗篷里面的,似乎比那刚刚要暗下来的天色都要漆黑上几分。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人是杀手门的门主,一个以杀为乐的人。
那个人就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却又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摸样。
那人低下头,似乎不屑地笑了一声,声音暗哑低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可愿代天行道,执这天之利剑?”
他茫然不知所以,只得去看姐姐。
“入我门中,永保你富贵荣华,你可甘愿?”
其实他的姐姐,也没有听懂那第一句话,却听得懂富贵荣华,在姐姐的心里,富贵荣华就是他们贫穷百姓毕生所追求的吧。她忙点头:“甘愿的,甘愿的。”
“一入杀手门,黄泉永别离,入我杀手门,需无亲无友、无情无爱、无仁无义,你,做的到吗?”
“咣当”一声,地上落了一柄小剑,“用这柄剑,把你在世上的牵挂都送到黄泉去吧。”
那柄小剑,落在地上,在残存的朝霞的照射下,闪烁着血色的光芒,他疑惑地看着这柄小剑,又抬头看去,那个隐在一片黑暗中的人,像是一个无形的漩涡,把他的整个身心都要吸进去。
耳侧传来一声钝响,他转头,失声大喊:“姐————”
他的姐姐,正手持着那柄小剑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小弟,姐姐已经没办法再活下去了,只要弟弟有个归宿……小弟……姐姐这么脏,已经没办法活下去了……,小弟一定要活下去……替姐姐,活下去……”
可是,姐姐,你知道吗,你的小弟现在才是真正的脏啊,是永远也洗涮不干净的脏啊!姐姐,你知道吗?
他微微仰起头,姐姐,你可是在天上看着我吗?
突觉得胸口一凉,那个女子,竟然刺中了他,虽然,只是剑尖的一小截。他体内的内劲护住流转,将那抱在他身上的轿夫和那个女子都震得飞了开去。
他握住子剑的剑柄慢慢地把子剑拔了出来,这点伤,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就算再痛,痛得过那一年吗?就算再重的伤,他也死不了,连黄泉都已经抛弃了他,神憎鬼厌,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他慢慢地走向那个女子,她仰面倒在地上,秀美的脸庞,苍白地像流尽了血液的尸体,本来干涸的嘴唇却在嘴角滴落的鲜血侵润下,凭添了一抹颜色,却有着苍凉的妖娆。她黑而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滴,双眸紧紧地闭着,神情,竟是安详,像他的姐姐,抓着那柄小剑,安详地离去。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摸那个女子的脉搏,还在跳动,赵霜洁,赵丞相幼女,婚配工部侍郎三子,尚未出阁,赵霜洁,我应不应该,让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