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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塔囚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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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梁南部的天气总是闷热,太阳毫不保留的向人们展示它无限的激情与热力。即使在森林深处,仍弥漫着温热的水气,这就像是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覆盖于身,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粘腻与潮湿。
亚里斯无数次诅咒这磨人的天气,他烦躁地快速向前行进,同时又灵巧熟练地躲避着林间的树杈——这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熟悉到连前方还有几根枝条都一清二楚。
虽然抱怨着,但他将手里的篮子护得很好。那是一篮午餐,蜜汁烤兔子和圆面包——原本仅是一个小小的黑面包加上一瓶清水的组合,但他擅自作了点儿改动。
教会配给的给塔中囚犯的食物简单又节省,他们认为这样正合适,何况那个怪物吃得并不多。他们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他们的角度决定一些事情,并认为他们的决定是最合理的,或许他们认为自己也能忍受一年四季面包加水,不见阳光的生活。亚里斯愤愤地想。
他是白塔囚犯的送饭人,这是他作为流放者遗孤得到教会资助和在教会学习的条件,他成年之前唯一的工作。但这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因为他必须穿过一整片茂密的丛林,爬到莱布里地区的最高的山顶上(索性这座山和北部地区的相比并不高),来回将近小半天的时间,这使得他根本没机会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学习知识,因而在开头的几年里经常被他们嘲笑。
当然,教会的修士们对此根本视而不见,除了之前那个送饭的老修士。只有这个老修士乐意告诉他怎样才能巧妙的避开林间的树杈和驱赶要命的虫蛇,还在傍晚教他一些文法和简单的数理,直到老人生命的最后一刻。
亚里斯踩着被老修士开辟来的小道,拨开最后的枝叶,来到塔前。
白塔和5年前没什么区别,塔身在时间的侵淫下早已变得斑驳灰败,像巨型的烟囱般笔直插入莱布里的蔚蓝晴空。塔虽然破败,却不像四周的粗大的树木那样和藤本植物以及苔藓抵死纠缠,它孤高地矗立在林木间,自成一体,不掺一丝绿意。
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存在。
亚里斯第一次来这里时才11岁,虽然他从小吃过不少苦,但这样的运动量仍是超负荷的。
他由老修士小心翼翼地带领着,努力爬到高处,昏昏沉沉来到这座需要他把自己的脑袋和身体一同扬起才看得到尽头的神迹前。
未知的事物对孩子来说特别有吸引力,面对高耸的塔壁,他可以忘记之前的辛苦和炎热,他好奇的伸出手,并向老人那边撇上一眼——老修士并不阻止,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把它们放在石壁上,触手一片冰凉。
这样凉爽的触感让整日杵在热浪里的原北方住民打心底里感到舒畅,他欣喜地抬头望向老人的方向,对方也向他展出满面皱褶。
直到老修饰去世以后,他才明白,这样的温度代表于一切活物隔绝。
蹲下身,亚里斯将食篮放在地上,和往常一样贴靠在塔壁享受它的凉意,一面拿出纸笔在上面写道:“那些佣兵的主力到了。”他把它和前两个晚上奋斗的结果一起放在篮子上,推进当年魔法师们唯一留下的门洞里。
洞的另一端一片暗淡。
这是一个与洞外的热火朝天截然相反的地方,没有热力、没有声音、没有生气,白炙的日光透过满布咒符的窗棂,只留下微弱、清冷、灰败的微光,垂死挣扎般凌乱地落在地上。
一团灰扑扑的身影在洞旁等待着,软得像一滩泥的颓废姿态毫无坐姿可言。他无聊地做着敲击动作,指尖石子触及地面,富含活力的“笃笃”声在昏暗的楼梯间回荡,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看到自己等待着的东西从洞里冒出来,莫尔根高兴得吹起口哨:
“看看我们的小家伙带来了什么,新鲜的面包和兔肉,还有……”他左手撕下一小片面包塞进嘴里,右手打开亚里斯送来的消息。纸片上记载着一伙可疑人物这两天的动向,以及他们在小镇周围布置的小型魔法阵的简易图样,亚里斯从未进行过魔法学习,但他很能凭借自己的直觉抓住重点。
莫尔根满意地看着图纸:“真是个有天分的小家伙,你觉得呢?”
……
回答他的是周围的一片寂静,可他却在数秒后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不觉得教他魔法是件可行的事情,除非他能自给自足的穿透结界,嗯……或者那些可疑的家伙真的可以把我们弄出去,”莫尔根看着这些法阵,它们像是古魔法产物:“他们的魔法师很地道……”
他想了想,在空白的纸上刷刷画出一幅地图,又在一些地方添加注解,最后不客气地撕了条看起来相当肥美的兔腿,将藤篮推了出去。
亚里斯打开莫尔根的留言,那是一幅附近山区的地图。
莫尔根不止一次给他画这样的地图,有时通向莱布里西面的无名湖,有时通往东面的洞窟群中的一个,有一次还递给他莱布里古废弃矿场的地道图。
每张地图的终点都藏着莫尔根的某些家当,比如武器、药剂、各种数额的钱币……这使得亚里斯对莫尔根的记性和耐心都敬佩有加,他将纸上的山道同自己记忆中的景象细细比较,并拿起另一只面包吃起来,剩下的兔肉被重新放在架起小火堆上——在入塔前还散发热力和香气的烤兔子,似乎被无形的冰层滤过般失去热量,虽然并非像北方雪原上的冻食那样僵硬,但它和石壁一样的温度仍令人匪夷所思。
亚里斯从第一次看到食物变凉的惊异,到习以为常,曾经他还时不时暗自嘟哝教会的不仁,并把莫尔根小得惊人的食量归为教会长期虐待的结果,现在他明白,那些石壁上隐藏着的花纹才是压制他的朋友的罪魁祸首。
他想帮助莫尔根,自从老修士死后,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搭理他,即使是当年嘲笑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故作老城地和长辈们一同将他忽略,而莫尔根是唯一一个为他排遣寂寞,愿意倾听并给与回应的人。
他想帮他。
这个来自13岁少年的愿望简单而又那么纯粹,使他把莫尔根的每个要求都执行得理所当然,即使这几日的冒险屡次让他差点丢掉小命。
亚里斯并没有把这两天的经历告诉莫尔根,他只是将熟记于心的地图连同之前的简易魔法阵图纸一起丢进火里,橘红色的火焰霎时将侵占它领土的外来者吞噬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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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于亚梁南部的偏僻小镇向来宁静安详,小镇的人们保持一成不变的作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偶而有几个冒险者经过,在小镇的酒吧里豪饮畅谈,倾听冒险经历便成了不曾外出的镇中人少有的乐趣之一。
这一个多月来出现的冒险者也一样,或沉默或健谈,虽然总有看上去十分危险的人物,也不曾出过什么大事。因此当镇边的人们发现他们在镇外闲散徘徊时,并没有在意,至多是疑惑着冒险者的人数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
当镇中那口大钟敲响的时候,安逸的人们都认为那是镇长又一次心血来潮的演讲。女人们万分不情愿的解下围裙,男人也嘟嘟囔囔拖拖塌塌的,本该是合家端坐桌前慰劳自己的胃的时候,小镇的人们应着沉沉钟声,缓缓朝镇中汇集。
淡白色轻烟依旧在屋顶亭亭袅袅,暖橘色的夕阳下,整个莱不里被烤得金灿灿暖洋洋,如同童话作坊中新出炉的屋形面包,温暖可口,圆润无害。
难得的,镇长亲自点了人数,又试图把偷懒的家伙们统统带来镇中。夕阳渐沉,等待着的人们越发的不耐烦起来,暴躁的家伙吵吵嚷嚷的想要回家,同守在一旁的护卫兵们对立起来,煽动人们一同离开。嗡嗡窃窃的议论也像涟漪般渐渐扩散开去,眼看着争吵即将升级,却又在临界点刹然停止。
依在小巷暗处的佣兵恶意地哼了一声,同伴并没有对此有任何表示,而是谨慎的看着镇中——
小镇的住民们正被一箱子宝石所吸引,那箱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宝石使得每个人严肃倾听镇长的讲解,说到今天到场的每个人都会拥有一颗宝石的时候,他们格外专注。胖女人洁普主动要求她去把她的丈夫找出来,随后带着某个冒险者兴冲冲的跑出镇外。
不耐烦的情绪早已消失殆尽,余下的村民们举着火把,分成三组向村子的各个方向前进,就像是待宰的羊羔,带着毫不知情的温顺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配合地走向森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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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布里的丛林深处,逃亡和追捕的戏码正在上演。
汉克是小镇最好的猎人,向来只有狩猎的份,现在却在亡命奔跑。他总觉得那些被腐蚀寄生的绿色尸体,古怪的魔法阵还有如亡灵般飘摇的黑色法袍就潜伏在周遭,随时都会出现;那汹涌的暗黑气息像带着灵魂的触手,似乎一旦沾上,便会把他拖进永不见光的深渊地狱。
还有黑法师身边的那些佣兵,他知道他们就在身后不远,他不知道凭借对丛林的熟悉和黑暗可以再逃多久。
轻步迈过草丛,他向右下方攀爬过去,那是通往小镇的捷径,自己唯一想到的地方。
夜间的水汽开始弥漫,石块有些湿滑,让原本就酸软的手脚越发疲劳,汉克爬得冒出冷汗,手一滑,跌了下去。
土丘并不高,松软的泥土更不会致命,然而滑倒所发出的声响已经足以吸引那些在身后追赶着的佣兵们。汉克眼前似乎又晃过方才那些绿幽幽的腐尸,让他惶恐又绝望,因此当他撞上亚里斯的时候,对方被他那双被恐惧薰得白亮的眼睛吓了一跳。
汉克猛地跳起来,抓住亚里斯的肩膀,像是看到了救星般激动着,全然忘记对方还是个孩子。
亚里斯下意识的挣了几下,对方在恐惧的驱使下已经语无伦次,念叨了几句,便把他推进丛林里,自己狂乱的在小道上奔跑起来。
追捕的佣兵已经纷纷从土丘上跳下,突突的声响让亚里斯不得不躲起来,他往树阴里缩了几分,成片的阴影将他完全隐匿,佣兵们的步子掠过他旁边,径直向汉克追去。
没有他预想中的激战和嘶吼,不远处只传来类似长刀穿透身躯的声响,和微弱的呜鸣。显然那些狩猎者的身手远在猎物之上。
不消多久,林间重归寂静。
佣兵们干脆地离开了,而亚里斯并没有立即站出来,晚风带来的阵阵血腥气,令他浑身微颤。
很多年前,当他连剑都握不牢的时候,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被扔在原地等着,随后他熟悉的人都死绝了,只剩下他,背负起叛逆者遗孤的罪名,开始流放在外的生涯。
他的记性向来不差,即使当年年纪很小,他仍记得父亲教他剑法的每一个动作,然而,对于父亲如何会成为叛逆者,却毫无印象。
他的父亲,众人称颂的对象,神殿最忠诚的守卫者,永远为了光明而战的最伟大的圣骑士。他曾认为自己终有一天能像他的父亲那样,穿上纯白色的,镶以金丝纹路,加持着眩目光明魔法的礼服,接受大贤者的赐福。但他自以为熟知的东西,自某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变得混沌不堪。
他从不认为父亲会是个背叛者,但没有人告诉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又该去找谁问清真相。
这令他焦躁又悲伤。
亚里斯干脆坐下来,任四周暗影将他包裹,一瞬间的熟悉感觉,竟让人沉溺。
树枝与藤蔓盘横着交织成一片幽秘晦暗的领域,混沌的儿时记忆让亚里斯觉得迷惘,还有对未知的仇敌的惧怕、愤恨和怨怒,一波波汹涌上来。
他又想起汉克,那极度惊恐下说出的话虽然语无伦次,他还是听懂了,那意思大致是:告诉洁普尽快离开小镇,这里很危险。
但一切可能都已经迟了,佣兵们筹备许久的工作就在今晚启动,而莫尔根也暗示他呆会儿要去的地方场面将会变得很可怕。
他犹豫着,片刻站起身,往汉克奔跑的方向走去。
大量的血已经侵染了深棕泥土,地面暗红成一片,汉克司就躺在不远处,双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腹部以及心脏部位各有一个窟窿。他就那么躺在那里,树叶随着晚风摇摆,枝影投射在尸体上面宛如狰狞活物,静谧而诡异。林间的虫鸣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是剩下风吹叶动的沙响,在耳边低语着——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