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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法逝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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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空旷的祭坛四周,上百只蜡烛排成一线,细细安静的燃着。
烛苗无风自动,映得偌大空间忽明忽暗。
诡异的忽明忽暗。
两个影子被烛火拖曳刻入墙壁,合着墙壁上摹画浅雕的祭祀图腾,融成一室空寂黯淡。
“阿鹄,今天是母亲的头七,我应该去下跪烧纸的。”祭坛上,一个清冷麻木的声音道。
“啊?”俯卧在他腿上的人听闻,发出简单的一声。那人,大概十六七岁年纪,有着一头披散蜿蜒到祭坛下的墨黑长发,和雪白得可以看见皮下略有些干瘪血管的细嫩肌肤。整个人看来就是很纤细瘦弱的样子。
听到坐着的人发出的清冷麻木声音,一直静止低垂的头颅抬起。几缕发丝滑落前额,把他的眸子遮挡了大半。
坐着的人笑了。他年约二十二三,是个眉间带丝忧悒却仍然十分俊美的青年。他很疼爱的为阿鹄拨开额前的乱发,露出遮掩着的漂亮的眼睛。
阿鹄有着一双世所罕见的紫罗兰色的眸子。
是他当年亲手做的。
很漂亮。
“今天是母亲的头七,我应该去下跪烧纸的。”他重复了一遍,不看腿上少年似懂非懂的神情,继续道,“母亲,是我在族里……最后的亲人了。”声音里带着幽幽怀念,却仍然很清冷麻木的感觉。
“先是,大……小妹走了,”不自然的停顿了下,“如今又是母亲……”即使清冷麻木仍然能让人听出有丝凄然的声音说道,“现在,真的没人在我身边了。”
“啊啊……”阿鹄皱眉,他长着一张白净尖削的小脸。这一皱就好像风吹白雪,更显得纤细可爱异常。
“是了,我还有阿鹄。”青年安抚的轻摩阿鹄半张嫩红的唇。那里,如同以往的……冰寒一片。
微一用力,指尖迸出一道细细殷红的血线,注入阿鹄口中。那孩子脖颈梗起,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却最终不得不吞咽下去。
一股淡淡血香浮绕在祭坛上方。
不是腥气,而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如同明寂月下,初初绽开的曼陀罗华。
青年很满意的看见阿鹄略微干瘪的血管再度膨起。“其实,阿鹄应该也是恨我的吧。”为少年擦去不小心落到唇畔的血滴,任其掉落与地。
“因为,你是那么那么厌恶我喂给你的东西啊。”
伸手覆盖住阿鹄懵懂的紫罗兰色的眼睛。他的手不大且圆润,颇似女人。“如果不是这个东西,你早就可以结束了不是吗?”
他说,用麻木的声音说着激烈尖锐的话,“仰赖我的心血活着,变成一个不老不死不生不长的活尸……对你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吧?虽然只要每月服食一次就可以继续活下去,可是这种活法对你来说是一件宁可堕入地狱也无法忍耐的事情吧?”
“啊啊!”阿鹄激烈的摇头,似乎是想要表达什么。紫罗兰色的眼睛张的大大的,衬着雪白的皮肤嫣红的唇瓣,像午夜怯怯却毅然怒放的彼岸之花。
“可是我却舍不得让你离开。”青年把阿鹄抱在怀里,紧紧的,好像抱住唯一拥有的心爱的娃娃。
“舍不得让你离开,这怎么办呢?”他喃喃的问,是问阿鹄也是问自己。
他问,“怎么办呢?”
“这些年师傅的人牲,”人牲就是族里摄魂血祭的祭品,感觉到怀中的少年听到那两个字不由自主的颤抖,不禁把他又抱紧了一些。“那些人牲,我都没有留下。只有你,让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你离开。”
当年,见过摄魂血祭之后不久,“他”就封印自己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只剩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偌大的祭司神殿里游荡……
神殿里的人——大祭司也好,从祭也罢——都是……神的仆人。
是神在这个世间遗留下的……高贵的仆人。
不能回家。
也没有家。
所以他不能给自己的母亲下跪烧纸。因为他是神的仆人、神的孩子,因为那是太过奢侈的福报,大家都说他的母亲会受不起。
所以除了神坛里跟随师傅一同修行的师兄姐外,他没有朋友。
他是芈谕,神谕钦点的理所当然的祭司继承人,他的身份太过高贵。
虽然当初的确是因为那个不能回家的家而选择留下,无论如何……都咬牙忍耐留下,可是那么漫长的岁月里的生活……
只有一个人的生活……
阿鹄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他能够相依为命的伙伴。
这些年来,相依为命的伙伴……
这让他如何能张开手,放他离去?
“你会恨我!” 声音继续在清冷中麻木。他说,“你和母亲……都会恨我!”
“啊……啊啊……”
“祭司大人。”一个软哝娇媚的声音透过紧闭的神坛大门传进来。
“大师姐。”祭坛上,芈谕身形动也未动,只手微抬,“吱呀”一声,神坛密闭的两扇大门忽然打开了。带着夜特有凉爽的风扑进来,四周细细弱弱的烛火摇动几下,终是灭了。
室内,一片漆黑。
“大师兄也来了。”
“拜见祭司大人。”遥远门口水银泻地处,站立着两个人影,双手交叠平至于额上。拜礼。
“免。”芈谕声音不大,却传的很远。
“祭司大人找茉缭和师兄来有什么吩咐?”门口的女子本就未全躬下身去,听到青年说“免”,立刻挺身问道。
“本座不敢。”他的声音仍旧清冷麻木。“前日师傅算出,己氏没落,其所奉神器当归来飨,故欲请师兄师姐寻访之。”
“失落了多少年的己族神器出现了?”叫茉缭的女子惊道。
“是。”
“神器的样子?怎么能找到?”一直沉默的男子突然插言。
一个物件凌空飞来,落到他的手上。“距杭州50余里处,能与此物相溶便是了。”
“好。”只一个字的回答,丝毫不拖泥带水。
“辛苦了。”青年手再微抬,如刚才一般,两扇大门吱呀一声无人自合。
室内,烛火接踵亮起。
“啊啊……”阿鹄抬头看他,紫罗兰色的眸子里满是担心。
连这个懵懂的孩子都能感受到师兄姐们的不善了吗?
“没关系的。”他摩挲少年的墨黑长发,他喜欢长发,所以这么多年都不许他剪。
“不要担心,”他说,“我还能应付。”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习惯了承受压力,习惯了被人妒嫉,也……习惯了妒嫉后的算计。
他们只是最近比较明目张胆一点而已。大概是……因为师傅病倒了吧。
想到一直疼爱自己的、如高山一样崇敬仰赖的师傅,青年眸子一暗,里面有痛……也有愧。
“阿鹄,陪我去给母亲烧纸吧。”沉寂半晌后,他振袖而起,带着伏在他身前的孩子。那孩子原本比他高出一头,现在……只及他肩颈。
祭司,是尊贵的神之仆人,神遗留在人间的孩子。
所以不能有家。
可是,今晚,他只做母亲的孩子。做一个曾经依偎在至亲身边一身紫衣云裳的孩子。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就让他……做这一个晚上!
有时候想想,也许“他”才是对的……
可是,他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不能回头!
也,无法回头!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