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记忆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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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迷蒙。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自那日西湖泛舟起，这雨已下了数日仍不放晴。持续不断的……为茫茫天地间带来一片澜澜水气……
蜿蜒泥泞的山路上一个青衣人缓步行近。
他独自上山。
本想待雨霁天青，可是这雨……一滴一滴一串一串的磨掉他的耐性，直至今朝终于变得无法忍耐。
于是，他来了……来到这茫茫雨雾莽莽苍翠间。
阳春三月，北方还是春绿刚归，南方却已是满目的苍松翠盖。此刻雨并不大，淅淅沥沥的、滑滑凉凉的……却也不止息片刻的……从天而降。地面濡湿的春泥中间或夹杂一些小小的花瓣，不知是花期已过无可驻足，还是被雨打风吹跌落尘埃……只是，无论或白或粉，此刻都已经被泥水污得分辨不清本来面目了。
佟棣青自那日画舫一叙后便急着返京，他知道原因，所以选择了留下。今晨推拒了苏府表兄相陪的好意……是以，现在的他孤身一人。
很难得的孤身一人，在雨落的时刻。
他的生活里……总是会有着各种各样的人,在各种各样的时刻。武林耆老英雄侠少名门侠女……或德高望重泰山北斗或文才武功卓绝高妙或端丽刁乖娇美动人……在那些人眼里，他是洒脱不羁的慕容九少，是声势显赫的世家公子，是中原武林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大多数时候，他谦恭有礼斯文儒雅举止风流……
可……那不是他自己。
真正的他……在这里。
在这个雨里。
在这个烟雨迷蒙的日子里。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便爱上了这雨，也爱在此无根众中行走。棣青说他“风霜雨雪偏偏每次言出必中”，却不知，其实……他的感觉敏锐，只是源于喜欢这种不见阳光的迎面而来冰凉的感觉而已。这样的日子，可以让他暂且忘却曾经以之为傲的自己和生身部族里的一切，可以让他暂且忘却十年前离开时候的烈烈高阳，可以让他暂且忘却十年前离开时候拂儿带着点忧伤的麻木的眼神，可以让他暂且忘却……他的心痛。
没有人知道，他也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其实他的心……一直……都是痛的。
不是对曾经作为的悔恨。
只是痛……很痛很痛。
一种……失根的痛。
而他的能力，如今……也只剩下了这一点而已。
只剩下了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而已。
慕容谕仰头，任细细雨丝沾湿面颊。
突的，视线一凝，前方山路上斜斜跑来一个人。
踉踉跄跄……
满身是血……
“你……”几个起落，慕容谕已闪到那人身旁。虽已有所觉，但眼前所见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那人……那人脸色青灰胸口洞穿，连着心脏的几条大的血脉尽数暴露在外，其中一条切口整齐明显被利器挑断。但奇异的是，心脏乃人身体之根本，一般人若是受损立即命归黄泉。而此人虽遍身血迹可怖吓人，大部分却接近干涸，挑断的那条血脉血流奇少，虽然不绝却只是丝丝缕缕……若是照此推断，此伤当在半个时辰之前。
而心脏……他倒抽口气。今日阴雨，光线晦暗。但慕容谕何等人物，透过左胸上洞穿的窟窿，一眼便瞧清——那人心脏上，留有一个明显的握痕！五指指印纤瘦清晰可辨！
到底是谁？
是谁这么残忍？
要让此人以这种鲜血流尽奔波离难痛苦恐惧的方式死去？
“是谁……”他扶住那个人，本想问是谁要杀你？是谁用了这么残忍的手段？不料那人根本不理不睬，一把将他推开，血流半身，力气反倒大的惊人。
“有鬼……”那人喃喃道，似乎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他听。
“女鬼……”
“女鬼要杀我……”
“我得跑……快跑……”
“有女鬼……”
“女鬼要杀人了……女鬼要杀人了……啊啊啊……”
慕容谕捻捻手上沾到的血渍，对着踉跄跑走丢鞋乱发血流满身无比可怖的背影皱眉。那人身穿粉黄儒衫身材臃肿步履虚浮内息皆无，乃是一个不懂武艺的书生。尽管血流缓慢，可是受此大伤，决难活过今晚。
他望向小山峰顶，那里独有一座八角凉亭，很简单的造型，杭州随处可见。亭中……隐约有一抹暗色影子。
下毒手的……就是它么？
那个人形的影子……慕容谕环视周围，苍翠林木僻静清幽，倒是个修仙的好所在……那么，那个影子，究竟是修炼出人形的藤精树怪；还是……
极力想要丢弃忘记的记忆选择此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血尽而亡，何尝不是上古流传下来祭祀的一种方式？一种最为直接有效也最残忍泯灭人性的方式？
难道是……遥远边陲的祝融八族……
眉峰紧皱，神色带有一丝平日决见不到的冷峻。
缇籥劲序，玄英晚候。姬蜡开仪，豳歌入奏。蕙馥雕俎，兰芬玉酎。大飨明祇，永绥多祐……不知为何，尽管过了这许多年，可是这些晦涩的字句却盘踞脑海异常清晰。
但愿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思绪间，提气纵身，瞬时已在数丈之外。
总是在这样的日子醒来……
笑皱眉瞪视这漫天烟雨氤氲，遥遥青山如画。一阵带着十成潮气的凉风扑面而来，她略微活动了一下蜷缩整个冬天僵硬的四肢，感觉原本干燥的身体再次过度滋润，顺了顺身后一地蜿蜒的发丝，深吸口气，站了起来。
小山顶破旧的八角亭柱上，一个黑衣窈窕长发垂地的身影隐隐浮现。如同画中仙，从已有些腐朽的木头中慢慢走出。
开始下雨了……
身体要发霉了……
又得换个地方……
又得暂时离开你了……
她的视线向旁勾去，那里……除了一块半人高已快风化的石头突兀伸出外……野花满布。
石头上，“嫣然”二字虽已破损，却仍清晰可辨。
那是……一块坟地。
一块除了野花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的坟地。
埋着八岁稚儿双手满拢还不到一捧的灰烬。虽然很少，却已是她能收集到的极限。
那是嫣然……
她的姐姐。
她的……痴心苦命的姐姐。
神说，叛神的人注定不得善终，何况是她们这些被创造出来无心无肝无胆无肚肠的傀儡。她们是神无聊时的玩物，本就无足轻重……所以，一旦心生离叛，便是烈焰焚身便是灰飞烟灭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神说，她和姐姐同貌同命……
有些瘦的左手从袖中伸出，掌面朝下，微一用力倒吸出无数水汽化得一面平镜。
镜里，映出好一张倾国倾城。
如画般完美的红唇轻抿，勾起一片祸水，漾出墨色瞳孔满满灿烂。
就是这张看到如今没有丝毫感觉的脸麽？脸颊一凉，是轻抚而上的右手。
她没有体温，却可以感觉到各种冷热变化。
一个没有体温的傀儡却能感觉到温度！当初神创立的这种规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多么的……可笑！
手指沿着弧线优美的轮廓顺滑而下，寸长指甲在脸颊留下四条鲜艳红痕——她没有血，只是红痕——如同指上精心涂画的蔻丹。但即使这样……笑瞪着镜中自己带伤的脸，瞪着镜中映出的伤口迅速的愈合……即使这样，这张脸依然美的惊人，带着一股邪媚之气的，美得惊人。并且，她知道，片刻之后，不论多大多重的伤，都会愈合到无一丝痕迹。
这就是……她们这种怪物唯一可称道之处！
她们这些……受赐“神息”的……不老不死不残不伤的……怪物！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记忆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