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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黎明时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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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黎明时分回到家乡。
依照当地的风俗,旅人需在傍晚时启程,黎明时归来。他沿着那条走了无数次的乡间小道走向村落。袅袅炊烟在曙光中升起,微风送来早饭的香味。村子坐落在山间,总共也没有多少户人家。勤劳朴实的村民在贫瘠的土地上努力耕种,养活自己和家人,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凡无奇的日子。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一条猎狗钻出草丛,对着他吠了起来。
“回来!”早出晚归的猎户呼唤爱犬,跟着跳出草丛。他盯着少年看了好一会儿,接着露出爽朗的笑容,扔下猎弓紧紧抱住对方。
“安托万!你可回来了!”
他用力拍打少年的后背,“大家都想死你了!你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
少年涨红了脸:“实在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道什么歉!你平安无事就好了!”
远处传来鹅群的叫声。两人同时转向村子方向,只见一大群鹅摇摇晃晃地沿着土路走过来,一名牧鹅女挥着手杖驱赶鹅群。
猎户喊道:“喂——”
牧鹅女掀起草帽的帽檐,看到猎户和安托万,顿时惊得手杖都掉了。
“安托万!”她按着头上的草帽,朝他们奔来,跑了一段后,她干脆不管草帽了,一阵风吹来,草帽飞上天空。牧鹅女勾住安托万的脖子,原地转了一整圈。
“你回来了!太好了!我好想你!”她揉揉眼睛,连忙改口,“大家都想你!”
猎户抓着安托万的手不放,生怕他跑了。“回村里去吧!安托万,我们都听说你的故事啦!你成大英雄了!”
他俩拥着安托万走向村子。鹅群扑扇着翅膀朝两侧跑开,然后聚拢在一起,跟在牧鹅女身后。猎狗汪汪叫着,在他们脚边打转。
“大伙儿!快出来看啊!咱们的安托万回来啦!”
家家户户推开窗户,大大小小的脑袋从窗户里挤出来。很快,惊喜的叫声充满了村子的每个角落。年长的村民带着泪水扑向安托万,一边责备他不给村里写信,一边感谢诸神让他平安无事。和安托万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则跟他勾肩搭背,争先恐后邀他去家里做客。孩子们上蹿下跳,抓着安托万的裤腿求他讲旅途中的故事。安托万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感谢大家的好意。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艰难地跋涉到自家门口。村民的喧闹声早已吵醒了屋里的人。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推门而出,刚想问“大家吵什么”,看见安托万后不由地愣了愣。
“老师……”
少年难为情地望着这个亦师亦父的男子,“我……我回来了……”
吵闹的村民们安静了下来,等待男子回应。男子将安托万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回来就好。”
村民们齐声欢呼。
“安托万,快讲讲你的故事吧!”
“听说你骑过龙,是真的吗?”
“海盗长得什么样?厉害吗?”
“那个女术师呢?你怎么没把她一起带回来?”
面对数不清的问题,安托万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样回答也不对,那样回答也不妥。他想好好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可才说没几个字,新的问题又砸到他身上。他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回头向老师求助,不料老师竟然双臂环抱靠在门上,兴味盎然地观赏他局促的模样。
大家闹了好一阵,终于,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发话了:“行啦!安托万还没跟他老师说上话呢,光被你们缠住了!”
村民们这才意识到他们的热情打断了人家的亲人重逢。
“晚上有的是时间!大家一起为安托万办一场接风宴!现在都散了吧!你们今天不下田吗!”
“今天不下田啰!”某个好事的年轻人故意喊道。
“胡闹!”老人吹胡子瞪眼。
众人大笑起来,纷纷散去。父母赶孩子回家吃早饭,年轻人拉着安托万的人告别,不忘约定上门做客的时间。安托万逃也似地钻进屋中。他的老师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一直笑个不停。
“哎呀呀,安托万,你可是大名人啦。”
“您就别笑话我了!”
安托万拉来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一声,差点四分五裂。他环顾四周。屋子狭小破旧,但十分整洁,家具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说明主人是个爱干净的人。闻到熟悉的“家”的味道,他不禁鼻子发酸。老师从橱柜里拿出两个茶杯,笨拙地倒了两杯水。他的一只手缺了拇指,动作总是不太灵活。在他倒水的时候,安托万偷偷转过身擦了擦眼睛。
“消息乘着风的翅膀,总是比腿更快。”老师将茶杯放到安托万面前,“你的故事早就传遍全村了。商队的格吕莫先生说你领导一群骁勇的战士把他们从强盗手里解救出来。”
“那不是真的!”安托万连忙摇手,“我没有领导什么战士,只是刚巧……我的朋友们功劳更大,我根本没做什么。”
“还挺过路的旅人说你从刺客手下救出了一位将军,将军赐你校官的头衔,让你率领一支部队。”
“啥?!根本不是那样!您听我说,这其中有些曲折……”
“我还听见有人说你凭一己之力消灭了一群海盗,拯救了一座城市。”
“太夸张了!这种谣言您也信吗!”安托万忍不住捶桌。
“那么骑着龙迎战邪恶的飞行船也是假的啰?”
安托万捂住脸:“这什么跟什么啊……”
“女术师又是怎么回事?”
安托万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我没有……”
“哈哈哈哈哈!”老师乐不可支,使劲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我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传言不可信。那么你自己说吧,这趟旅途你都遇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可有收获?”
安托万羞赧地抬起头。“我……我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最后轻不可闻。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思索起来。老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安静地等着他继续。
一杯水差不多喝完了,安托万终于有所动作。他解下腰间的长剑,双手捧着,奉还给老师。
“这是您的剑,现在还给您。”
“我已经送你了,拿着吧。”老师推开剑。
“不,这是属于您的。将来我会有自己的剑。”
老师怔住了,茶杯从手中掉落,“啪”地摔碎。安托万急忙放下剑,起身找出扫帚,清理地上的碎片。他把碎片扫到一起,回头想问老师还有没有别的茶杯。老师佝偻着脊背,手臂撑着自己的大腿,好像背负着无法承担的重担。突然之间,安托万意外地发现,老师已经老了。
“这句话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想不到这辈子还会听见第二次。”老师苦笑。
安托万垂下肩膀。“那个人……是不是叫恩佐?”
“你怎么知道?”
“我遇见他了。”他露出勉强的笑容,“是在庞托城的一家酒馆里遇到他的。起初我什么都没发觉,后来渐渐察觉到他的剑法和您简直如出一辙。和他切磋的时候,我屡次恍惚以为是在跟您交手。”
“世界可真小……”老师喃喃道,“他还好吗?”
“嗯。他看起来挺有钱的,还收了徒弟。”
“是吗?哈哈,他也当老师了……”
安托万找出一只新的杯子,摆在老师面前,倒满清水。
“他的徒弟叫朱利亚诺。我在庞托城的一家酒馆遇到他们两个,哦,还有雷希,他是一位吟游诗人……”
他坐回老师对面,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不知不觉,夕阳的光芒洒进破旧的小屋。这一天就在安托万的讲述中悄悄过去。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不好!我跟别人约好了,现在不去不行!”
他慌张地跳起来,差点被椅子绊倒,磕磕绊绊地打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
“怎么了?”
安托万靠在门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外面……好多人……”
好奇心过剩的村民们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很想进来瞧瞧却又没那个胆子,于是纷纷装作刚巧路过的模样,三五成群聚在外面聊天,眼睛却一刻不停地往屋子里瞟。
老师发出低沉的笑声。“别忘了晚上还有接风宴。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不行,我真的跟别人约好了。这下可怎么办,如果我出去,那就真的走不掉了……”
老师解下腰间的一串钥匙:“从地窖出去吧。”
“多谢!”
安托万抓起钥匙,跑向后院地窖。老师从地窖里修了一条通往村外的密道,以供不时之需。安托万小时候一直不理解老师为何要这么做,现在他稍稍明白了。那是过去经年累月的杀戮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让他时刻防备着根本不存在的威胁。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老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安托万打开地窖门。“不用了,我自己能搞定!您歇着吧!别忘了晚上还有接风宴!”
他跳进地窖,扒开一堆腌菜,找到密门。这条密道几乎没用过,门上全是灰尘。他被呛得咳出眼泪,捂着鼻子往外走。密道修得粗糙且狭窄,只能供一人弯着腰通过。安托万摸黑走了好久,终于看到了亮光。密道尽头是村外一口枯井。他爬上地面,用树叶把井口遮好,防止被无关人等发现。天色已晚,璀璨的繁星从东方升起。彗星依旧挂在天际,但颜色已经很淡很淡了。再过不久,它就会从夜穹中消失,直到数百年后才会再度拜访这片大地。
安托万回头望了一眼村庄,忍住跑回去的冲动,硬着头皮前往来时的路。
路上没遇到半个人。农夫、牧者和猎户这时候都回家了,况且大多数人都在为接风宴做准备。
接风宴的主人公此刻却在朝村子相反方向走。
他走了约有五轮,泥土小路边出现一块岩石,上面坐着一个人。晚风拂起他冰霜般的长发,使他看起来宛如黄昏中一抹白色的幽魂。他如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群山。目力绝佳的人能够看到山间伫立着一座石砌的废墟。那座山名叫“舍□□翁”,在古语里意为“龙眠之地”。
“抱歉,雷希,让你久等了。”安托万挠挠头。
吟游诗人慢慢转过头。“也没有多久。我很擅长等待。”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身姿轻盈得像一只蝴蝶。“见过你的家人和乡亲了?”
安托万点点头。
“我许诺给你一天时间考虑,现在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吟游诗人沉默地望着他,等待他继续。
安托万深呼吸,鼓起勇气道:“请容我拒绝。”
“我可以问问原因吗?”雷什塔尼不疾不徐地问。
少年不再注视着他,而是转向远方的山峦。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他说,“因为我答应别人保密,因此即使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也不能说。但是现在我觉得不得不说出来。那个人知道我的苦衷后也会原谅我吧。”
夕晖洒在群山之巅,废墟中光滑的石板反射着黯淡的光芒。晚归的倦鸟成群结队飞向山林。
“你送我的那柄断剑……我把它还给主人了。”
雷什塔尼微微动容。“你见过他?”
“对。我去过他的陵墓——真正的那个陵墓。它被女巫阿芒迪娜搬到南方一座海岛上了。所以我也听闻了你和他的故事。你选择他成为英雄,成为你所书写的传奇的主角,但他不甘被你所操控,所以你转而支持他的敌人。他恨你,雷希,他也怕你。活着的时候他害怕成为你的傀儡,死后也怕被你找到。”
“但他也获益匪浅啊。”雷什塔尼耸耸肩,“平定叛乱后,他的声名达到了巅峰。不论我支持哪一边,最终我的目的都达成了。我创造了传奇。”
“你还不明白吗,雷希?”安托万转过头,难过地望着他,“我的回答和达理安一样啊。”
雷什塔尼不解。“你不也想成为英雄吗?你亲口告诉我的。现在我来帮你了,难道你不高兴?孤身一人无法成就什么事业,所有英雄身边都少不了伙伴的帮助。达理安身边有六位勇士,你一路走来也交了不少朋友。康斯坦齐娅小姐还在阿刻敦等你,所以把我也当作你的伙伴之一不好吗?”
安托万猛地摇头:“你不是在‘帮助’我,雷希,你只是让我按照你的剧本演下去而已。我不是真正的英雄,我只是你传奇中的一个演员,扮演着英雄的角色。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明白。达理安也说过一样的话,但我思考了九百年还是不明白。你们的确是英雄,有什么区别?”
“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为英雄。不受任何人的操控,不当任何人的傀儡。我就是我。也许有一天我会死,也许我的剑会折断,我的盔甲会破碎,也许我会失败,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鬼地方,没人记得我的名字。但那就是我,真真正正的我自己。若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人们会传唱关于我的歌谣,但我不是为了歌谣才成为英雄。”
他向雷什塔尼迈出一步。
“传奇为英雄而生,而非英雄为传奇而生。”
晚风拂过原野,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么你究竟想怎样?”雷什塔尼问。
“放手吧,雷希,不要再干涉人类的生活了。把人类的事交给人类决定。”
雷什塔尼注视着他,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吟游诗人转身望向小路彼方。
“啊,又有一位老朋友来了。”
小路尽头传来马蹄声。安托万极目远眺,看见一名骑者正策马而来。他披着斗篷,没露出脸,但一枚金色的圣徽在他胸前闪闪发亮。
——恩佐吗?
不。当马儿飞奔的时候,骑手红色的头发时不时从兜帽边缘露出来。
——是朱利亚诺。
距他们尚有一段路程的时候,朱利亚诺勒住马,跳下马背,拍了拍爱驹的脖子,让它去一边吃草,然后徒步走完最后一段路。
“好久不见,朱利亚诺。”雷什塔尼礼貌地打招呼。
朱利亚诺按着剑柄,立在他们面前。安托万恍惚觉得朱利亚诺长高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朋友并没有长高,而是气质不一样了。从前他是恩佐的宠儿,跟他的老师形影不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现在他忽然间成熟了。他脸上再也找不到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天真。他翠绿色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泓冰冷的湖水,其下却暗藏乱流和波涛。就像……就像恩佐的眼睛。
安托万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
“好久不见,雷希,还有安托万。”
“你是特意来找我们的?”安托万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碰碰运气。我原打算拜访你的老师,然后等你回来,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你。这一定是诸神的安排。”他转向雷什塔尼,“对你来说则是无名之力的安排吧。不过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雷什塔尼挑起唇角。“我猜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并不是为了叙旧吧。”
“当然不是。我来的目的是把你从这个世界上除去。”